45.《长沙传奇》(1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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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画原创小说之长沙传奇(第51~55章,共108章)

第51章 太平军攻长

公元1852年(清咸丰二年)的长沙,秋老虎像块浸了热油的棉絮,闷得人喘不过气。湘江水面泛着油腻的光,岸边的柳树叶子蔫得打卷,叶脉里的水分像被抽干了似的,连平日里聒噪的蝉都没了声息——直到西北方向传来一阵密集的战鼓,像惊雷般劈开了这层沉闷。那鼓声不是节庆时“咚咚锵锵”的欢快节奏,而是带着杀伐气的急促鼓点,“咚!咚!咚!”每一声都敲在长沙百姓的心上,连巷子里的狗都被惊得狂吠,夹着尾巴躲进墙角。太平军西王萧朝贵率领的精锐先锋,已在城外十里铺扎下营垒,黑旗上“太平天囯”四个朱红大字,在秋日骄阳下像团烧得正旺的炭火,刺得城头清军士兵的眼睛生疼。营垒外,太平军士兵正在操练,红巾在风里翻飞,喊杀声“杀!杀!杀!”隔着湘江都能隐约听到,像无数把钝刀在磨,让城里的空气更添了几分紧张。

清军的慌乱早刻在了每个人的脸上。巡抚骆秉章一夜没合眼,穿着皱巴巴的石青色官服在衙署里踱步,靴底磨得青砖地面“沙沙”响,案上的茶换了三盏,全凉了。他连夜调遣长沙协、岳州营的兵马,连城郊的团练都被召集起来,扛着锄头扁担往城墙赶——这些团练大多是农民,手里的武器还是自家的镰刀,脸上满是惶恐,却也攥紧了手里的家伙。城南的天心阁成了防守重中之重——这处自明代起就是文人登高赏秋、吟诗作对的地方,朱红的栏杆曾挂满文人题诗的木牌,有的写着“楚天千里清秋,水随天去秋无际”,有的题着“湘水悠悠,楚云飞尽”,如今却被拆得干干净净,取而代之的是八尊裹着生锈铁皮的红衣大炮。炮口黑漆漆地对着城外,炮身下垫着青石板,像一头头被迫露出獠牙的温顺巨兽,透着几分荒诞的狰狞。负责炮阵的周老铁,是个退伍的老炮兵,脸上刻满了风霜,他摸着炮身的锈迹,指腹蹭过斑驳的铁皮,叹气说:“这炮当年打土匪还行,炮膛都快锈穿了,目前要对付太平军,怕是有点悬啊。”

士兵张勇志扛着沉甸甸的铸铁炮弹往炮台上跑,粗布军服被汗水泡得发沉,贴在背上又凉又黏,像块没拧干的湿泥巴。他今年刚满二十,是潮宗街土生土长的长沙人,家里就老娘一个亲人。老娘今年五十多岁,眼睛有点花,却还在巷口摆了个小摊子,卖些自己绣的荷包——荷包上绣着芙蓉花,是长沙的市花,针脚虽不精致,却透着股鲜活气,街坊邻居都爱买。出发前,老娘踮着小脚,在他怀里塞了两个还热乎的红薯,红薯皮上还带着灶膛的焦痕,又把一个红布缝的护心符系在他脖子上,护心符里裹着一小撮开福寺的香灰,老娘絮絮叨叨地说:“庚儿,这符是去开福寺求的,老和尚说能保平安,娘在家等你回来吃热饭,锅里还给你留着腊肉,是你最爱吃的,我用盐腌着,等你回来就炖。”此刻红薯的温热透过粗布衫传过来,护心符贴着胸口,像老娘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按着他的心脏。“城破了,娘就没活路了”,这念头像根浸了水的麻绳,紧紧勒在他的心上,让他每一步都不敢放慢,连脚下的石子硌得脚底生疼,都浑然不觉——他甚至能想起老娘摆摊时,坐在小马扎上,眯着眼睛穿针引线的样子,那是他唯一的牵挂。

手臂被粗糙的炮架磨出的血泡破了,血水顺着胳膊流到炮弹上,在灰黑色的铁壳上晕开一小片暗红,他却顾不上擦。炮长周老铁的吼声在耳边炸响:“磨蹭什么!没看见太平军的云梯都搭到城墙根了?”张勇志猛地抬头,城外的景象让他心头一紧——太平军士兵裹着红巾,像黑压压的蚂蚁顺着云梯往上爬,有的已经快爬到城头,手里的长矛尖闪着寒光,矛尖上还沾着血;城墙上的清军有的射箭,有的扔石头,箭杆“嗖嗖”地飞过,石块砸在云梯上“咚咚”响;还有个年轻士兵吓得腿软,坐在城垛上哭,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淌,嘴里念叨着“娘,我怕”,被周老铁一脚踹起来:“哭什么!城破了谁都活不了!你娘要是知道你这样,能气死!”

张勇志攥紧了手里的炮弹,指节都泛了白。他突然想起三天前离家时的场景:老娘站在门口,头发里又添了几根白丝,手里攥着他小时候穿的虎头鞋,鞋尖都磨破了,却还舍不得扔。老娘说:“庚儿,要是打不过,就跑回来,娘还能给你煮红薯粥,咱们去乡下躲躲,你舅舅在宁乡,咱们去投奔他,总有活路。”他当时咬着牙说“娘放心,我必定守住城”,目前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太平军,心里却有点发慌——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敌人,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去。可一摸胸口的护心符,又硬起了心肠:老娘还在等他,他不能退。他把炮弹塞进炮膛,用火折子点燃引线,“轰隆”一声巨响,炮口喷出的浓烟呛得他直咳嗽,眼泪都流了出来,耳朵里嗡嗡作响,却死死盯着炮弹落点——那团烟尘落在太平军的云梯旁,几个红巾士兵摔了下去,在地上滚了几圈就没了动静。他心里松了口气,仿佛这样就能离老娘的期盼更近一点,仿佛能看到老娘在巷口摆摊时,听到城防安稳的消息,会露出安心的笑容,把荷包摆得更整齐些。

城里的粮商王德昌站在自家“德昌粮铺”的柜台后,眉头拧成了疙瘩。铺子里的伙计正忙着把米袋往后院的地窖里搬,麻袋摩擦地面的声音“窸窸窣窣”的,透着几分慌乱。掌柜的老吴今年五十多了,跟着王德昌父亲干了三十年,头发都白了一半,一边搬一边劝:“老板,咱们把米藏好,清军再来征粮就说卖光了。前几天那个把总多蛮横,带着两个兵痞,硬扣了咱们两成粮,还说‘军粮优先’,一分钱都不给,咱们犯不着为他们卖命。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,要是米没了,咱们一家都得饿肚子。”王德昌没说话,走到门口,靠在门框上看着街上的景象——一个妇人抱着三岁的孩子往城西跑,孩子的鞋跑掉了一只,哭得撕心裂肺,妇人一边跑一边哄“娃乖,咱们去找爹”;两个挑夫扛着行李,脚步匆匆,扁担压得“咯吱”响,嘴里喊着“太平军要来了,快逃去湘潭”;还有个老秀才,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,抱着一摞线装书坐在路边哭,眼泪滴在书页上,晕开了“子曰”两个字,他嘴里念叨着“我的圣贤书啊,城破了就没了,祖宗的学问要断了”。

王德昌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场景。那是乾隆末年的饥荒,长沙城里饿殍遍地,街头巷尾都是乞讨的人,父亲打开粮铺的粮仓,免费放粮,每天都有上千百姓来领粮,队伍排得有半条街长。当时老吴也劝过,说“这样下去,铺子要倒闭的”,父亲却拍着柜台说:“德昌,你记住,咱们做粮食生意的,靠的是百姓吃饭,国难当头,不能只想着自己。铺子倒了可以再开,百姓没了,咱们吃什么?你爷爷当年就是这么做的,乾隆初年的饥荒,你爷爷开仓放粮,才让咱们家的粮铺有了今天的名声。”后来粮铺的确 亏了本,却成了长沙城里的老字号,百姓们都说“德昌粮铺的米,吃着安心”。王德昌转身对老吴说:“把地窖里的米都搬出来,去街上借两口大铁锅,支在门口,熬成粥,给城墙上的士兵送去。”老吴愣了,手里的米袋差点掉在地上:“老板,咱们的米只够自家吃三个月,送出去了,要是城破了,咱们一家老小怎么办?”王德昌拍了拍他的肩膀,声音很沉:“城都没了,留着米有什么用?士兵们饿着肚子,守不住城,咱们谁都活不了。你想想,要是太平军进来,他们会给咱们留米吗?去年岳州城破,太平军把粮铺都烧了,百姓们连糠都吃不上。”老吴低下头,没再说话,转身招呼伙计们搬米——他知道王德昌说得对,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担心家人。

天刚蒙蒙亮,粮铺门口就支起了两口直径三尺的大铁锅,柴火噼啪作响,火星子溅起来,落在青石板上又灭了,留下一个个小黑点。米粒在锅里翻滚,渐渐熬成了浓稠的白粥,热气往上冒,散发出的清香飘出半条街,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。王德昌亲自掌勺,粗瓷勺子在锅里搅动,动作很熟练——他小时候跟着母亲学过熬粥,母亲总说“熬粥要火候,火大了会糊,火小了不稠,就像做人,要用心才能做好”。滚烫的粥溅在他手背上,起了个红水泡,他却浑然不觉,只想着“多熬点,让士兵们能多撑一会儿”。附近的李大婶听说了,挑着一担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水来帮忙,水桶晃悠着,水洒了一点在地上,很快就干了。她还带来了一坛自家腌的酸豆角,坛口封着油纸,打开后一股咸香扑鼻:“王老板,这豆角下饭,给士兵们就着粥吃,能多吃两碗,有力气打仗。我家柱子也在城墙上守城,昨天托人捎信说饿,我想着这些粥他也能喝上一碗,心里就踏实了。”王二嫂抱着一摞粗瓷碗,碗沿还有点豁口,却是洗得干干净净的,碗底还印着“德昌”两个小字——这是粮铺早年给老主顾的赠品。她笑着说:“这些碗我都用开水煮过了,干净,给士兵们用不寒碜。我家男人去帮忙加固城墙了,我在家也没事,就来搭把手。”连半大的孩子狗蛋都跑过来,踮着脚帮着递柴禾,小脸被火烤得通红,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,却笑得开心:“我娘说,帮士兵叔叔守城,后来就不会有坏人来抢我的糖糕了。我还要给士兵叔叔唱我娘教的童谣,让他们有精神打仗。”

当张勇志捧着王德昌递来的热粥时,粥碗的温度透过粗糙的瓷壁传到手指,再顺着胳膊暖到心里,让他眼眶一热。他低头喝了一口,米粒熬得软烂,酸豆角的咸香在嘴里散开,这是他守城三天来吃的第一顿热饭——前几天吃的都是干硬的杂粮饼,饼里还掺着沙子,就着冷水咽,嗓子早就干得发疼,连说话都有点沙哑。“谢谢王老板”,他声音有些沙哑,把剩下的半碗粥递给旁边一个年轻士兵。那士兵刚满十六岁,是从宁乡乡下招来的,叫陈小满,想家想得直哭,手里还攥着母亲给他缝的布老虎,布老虎的耳朵都快掉了。他接过粥碗时,眼泪掉在了粥里,却还是大口大口地喝,含糊地说:“谢谢哥,这粥真暖。我娘也会熬粥,比这个还稠,里面会放红枣,说吃了补身子。我好想我娘,不知道她目前怎么样了。”张勇志拍了拍他的肩膀,没说话——他也想娘,想娘熬的红薯粥,想娘绣的芙蓉荷包。他转身又往炮台跑,心里默念:娘,小满,还有城里的百姓,我必定会守住城。

城墙上还有个老郎中周先生,背着个磨得发亮的药箱,在士兵间穿梭。药箱是他父亲传下来的,黑檀木的箱子上刻着“周氏医馆”四个字,边角都磨圆了,箱子里装着艾草、三七、当归,还有他自己熬的药膏。他头发都白了,背有点驼,走起路来却很稳,手里拿着个小瓷瓶,里面装着用艾草、三七熬的止血药膏,药膏是绿色的,带着草药的清香。周先生的儿子前几年在镇压天地会时死了,当时儿子也是个士兵,在郴州打仗时中了流弹,连尸体都没运回来,只送回来一件染血的军服,周先生把军服叠得整整齐齐,放在箱子里,每次看到都忍不住掉眼泪。目前就剩他一个人,守着城里的小医馆,医馆里挂着“医者仁心”的匾额,是他父亲当年求来的。太平军来的那天,他锁了医馆的门,背着药箱就上了城墙,说:“我老了,扛不动枪,只能给孩子们治治伤,让他们能多守一会儿,少流点血。我儿子也是士兵,我知道他们有多难。”张勇志的胳膊被流弹划伤时,就是周先生给包的。老郎中蹲在地上,动作很轻,先用干净的布条擦去伤口上的血,布条是他从家里带来的,是儿子生前穿的长衫撕的,再涂上药膏,然后用绷带缠好,还特意留了点松动的空间:“别绑太紧,不然影响拿枪。小伙子,你娘肯定在家等你呢,好好守,咱们长沙城,不能破——这城里有咱们的祖宗坟,有咱们的家,有咱们喝了一辈子的湘江水,还有咱们长沙人的心气。”

太平军围攻长沙整整81天。这81天里,长沙城像一叶在风浪里的小舟,随时可能翻覆。萧朝贵在一次攻城时,被城墙上的流弹擦伤了胳膊,伤口感染,发了高烧,躺在床上说胡话,不得不暂时退到城外十里的营垒养伤;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,王德昌的粮铺送完最后一批粥,就只能把自家存的杂粮、红薯都拿出来,熬成糊糊给士兵们吃,糊糊里还掺了点野菜,野菜是狗蛋和其他孩子去城外挖的,怕被太平军发现,只能偷偷去,回来时裤脚都被露水打湿了,却没人抱怨;张勇志的护心符被一颗流弹打穿了个洞,里面的香灰撒了出来,他赶紧用布包好,还是贴身戴着,每天晚上摸一摸,就像能摸到老娘的体温,仿佛老娘在耳边说“庚儿,娘等你回家”。有好几次,太平军都快攻上城头了,张勇志和士兵们拿着刀枪拼杀,刀刃砍得卷了边,手上的血泡磨破了一层又一层,露出里面的嫩肉,沾了血,疼得钻心,却没人后退——他们知道,身后就是家,是老娘在巷口摆摊的身影,是王德昌粮铺里的粥香,是老郎中周先生的药箱,是长沙城的烟火气,这些都不能丢。陈小满在一次战斗中,用长矛刺中了一个太平军士兵,他吓得手抖,张勇志拍着他的背说“好样的,你保护了城里的人”,陈小满看着手里的长矛,眼泪又掉了下来,却不再是害怕,而是激动。

直到某天清晨,天刚蒙蒙亮,张勇志正靠在城垛上啃冷红薯,红薯硬得硌牙,他却吃得很认真——这是昨天王德昌送来的,他舍不得一次吃完,想留着慢慢吃,就像留着对老娘的念想。突然,他看到城外的太平军开始拆营垒,黑旗被慢慢收起来,士兵们排成队,往西边走,队伍很长,像一条黑色的蛇。他揉了揉眼睛,以为是看错了,直到周老铁指着城外喊:“太平军撤了!他们撤了!”城墙上的士兵们先是愣了愣,然后爆发出一阵欢呼,有人把头盔扔到天上,有人抱着战友哭,还有人朝着太平军撤退的方向大喊“别再来了”。张勇志也笑了,摸了摸怀里凉透的红薯,又摸了摸胸口的护心符,眼泪却掉了下来——他能回家见老娘了,他能告知老娘,长沙城守住了,她的庚儿回来了。

如今,天心阁的城墙上,还能看到当年太平军攻城时留下的弹痕,那些深浅不一的印记,像一道道永远不会愈合的伤疤,记录着当年的坚守与热血。长沙人说起这段历史,总会提到扛炮弹的张勇志、熬热粥的王德昌,还有老郎中周先生、李大婶、狗蛋——他们都是最普通的人,没有惊天动地的本事,没有显赫的身份,却用自己的方式守住了这座城。就像天心阁上的那些大炮,虽然早已锈迹斑斑,却依旧站在那里,提醒着后人:一座城的坚固,从来不是靠城墙有多厚,不是靠武器有多锋利,而是靠城里人的人心有多齐,靠那些普通人心里的家与国,靠那些藏在粥香、护心符、药箱里的温暖与坚守——那是长沙城最珍贵的文脉,也是中国人最坚韧的底色。

七律·第51章

清季太平军犯湘,长沙城上炮声扬。

天心阁里屯兵甲,百姓家中献粟粮。

勇志扛弹磨肩血,德昌开仓济战场。

八十余天坚守后,古城无恙记荣光。

第52章 湘军练长沙

公元1854年(清咸丰四年)的长沙城北,营盘街的天还没亮透,就被一阵整齐的“嘿哈”声撕开了晨雾。那声音不是散乱的喊叫,而是带着节奏的嘶吼,每一声都透着股狠劲,把巷子里还在打盹的狗都惊醒了,汪汪地叫着,尾巴夹在腿间,不敢出来。这片原本用来晾晒稻谷、堆放草料的空地,如今被密密麻麻的蓝色帐篷占满,帐篷之间拉着绳子,上面挂着士兵们洗得发白的号服,号服的领口和袖口都打着补丁,在晨风中飘着,像一面面小小的旗帜。木制的靶场顺着街面排开,上面插着的稻草人还沾着昨晚的露水,稻草人的胸口画着红圈,是练习瞄准的靶心,有的稻草人已经被打得破破烂烂,露出里面的稻草。穿着蓝色号服的士兵们列队站在空地上,腰间系着红绸带,红绸带是家里人给系的,有的上面还绣着字,列如“平安”“必胜”,手里握着鸟铳或长矛,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,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,有的滴在地上,很快就晕开一小片湿痕——曾国藩正在这里训练湘军,这支由湖南乡勇组成的队伍,被朝野上下寄予了对抗太平军的最后希望。曾国藩住在营盘街尽头的一座小院里,每天天不亮就起来,穿着一身青布长衫,手里拿着一把折扇,站在高台上看着士兵训练,眼神很沉,像湘江的水,偶尔会指着某个士兵的动作,让教官纠正。

士兵李守业站在队伍的最后一排,手里握着一把老旧的鸟铳,枪身上缠着几圈青布条,是他从湘乡老家带来的——这布条是母亲用他小时候的衣服撕的,母亲说“缠上布条,枪就不会滑手,你爹当年就是这么用的”。这把枪是他父亲年轻时用来打猎的,枪托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“李”字,是他父亲请村里的秀才刻的,秀才的手有点抖,“李”字的撇画歪得厉害,却成了家里的念想。去年太平军毁了他家的三亩水田,稻穗刚抽浆,金黄的稻粒还没饱满,就被太平军割了喂马,父亲为了护着这把枪,跟太平军士兵打了起来,被砍伤了腿,伤口感染,没过多久就去世了。父亲临终前,把枪交给李守业,说“守业,这枪陪了我二十年,目前交给你,你要好好用它,保护好你娘和妹妹,别让她们受欺负”。他来参军那天,天刚亮,母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块腊肉煮了,腊肉是过年时舍不得吃的,切成碎末包在饭团里,饭团里还放了点盐,塞给他说:“守业,好好练,打跑长毛,咱们就能回家种地了,你妹妹还等着跟你学打鸟呢,她说要打只野鸡给我补补身子,我这老寒腿,吃了野鸡能好点。”妹妹今年才八岁,眼睛很大,像母亲,总喜爱跟在他身后,喊“哥哥,哥哥”,手里拿着个小篮子,捡他打下来的小麻雀。李守业把饭团揣在怀里,饭团还热乎着,贴着胸口,像母亲的手。他跪在地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,头磕在青石板上,有点疼,说“娘,您放心,我必定回来”,然后转身就走,没敢回头——他怕看到母亲的眼泪,会忍不住留下来,会舍不得离开。

可一开始,李守业连鸟铳都握不稳。第一次练习瞄准,他端着枪,胳膊抖得像筛糠,手指扣在扳机上,却总也不敢用力。他怕枪响,怕子弹打偏,更怕自己像父亲一样,连枪都护不住。教官赵老栓走过来,赵老栓是个退伍的绿营兵,脸上有一道刀疤,从额头一直到下巴,是当年跟白莲教打仗时留下的,刀疤在晨光里显得有点狰狞。他照着李守业的后背拍了一下,力气很大,李守业差点栽倒:“小子,抖什么!枪都握不住,还想打长毛?不如回家抱你妹妹去!你爹要是知道你这样,能从坟里爬出来揍你!你爹当年可是村里的好猎手,一枪能打中小麻雀的眼睛,你怎么就这么没出息!”李守业脸一红,红到了耳朵根,咬着牙扣下扳机,“砰”的一声,子弹偏得老远,落在靶场外的草地上,惊飞了一群麻雀,麻雀扑棱着翅膀,叽叽喳喳地飞走了,留下几片羽毛在空中飘。周围的士兵都笑了,有人说:“看他那样,怕是连鸡都不敢杀,还想杀长毛?”有人说:“就他这样,上了战场也是送死!”李守业攥着枪杆的手越收越紧,指甲都嵌进了木头里,指节泛了白——他想反驳,想说自己不是胆小,只是想起了父亲受伤时的样子,想起父亲躺在病床上,喘着气说“守业,要保护好娘和妹妹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他知道,说再多没用,只有练好本事,才能不被人嘲笑,才能保护家人,才能对得起父亲的枪。

那天晚上,等营里的士兵都睡熟了,帐篷里传来此起彼伏的鼾声,有的士兵还在说梦话,喊着“娘”“回家”,李守业偷偷溜出帐篷,跑到靶场。月光洒在木制的靶上,靶心的红圈像个小小的月亮,在夜里泛着淡淡的光。他端起鸟铳,按照赵老栓教的姿势,左手托着枪身,右手扣着扳机,眼睛盯着靶心,深吸一口气——“砰”,子弹打在了靶心旁边,差了一指宽。他没放弃,从口袋里掏出纸包的火药,纸包是母亲用粗布缝的,上面还绣着一朵小小的莲花,莲花的花瓣有点歪,却是母亲的心意。他小心翼翼地往枪膛里倒火药,生怕倒多了炸膛,火药的味道有点呛人,他却很熟悉,父亲当年打猎时,他就在旁边看着,帮父亲倒火药。再把铅弹塞进去,用通条压实,通条是铁做的,有点沉,他用力压着,胳膊都有点酸。重新瞄准,“砰”,又偏了一点。他一遍又一遍,直到手指被扳机磨得发疼,疼得有点发麻,胳膊酸得抬不起来,才坐在地上休憩。他靠在靶杆上,看着天上的月亮,月亮很圆,像家里的铜盆,他想起妹妹,想起妹妹说“哥哥,我要吃野鸡”,想起妹妹拿着小篮子,蹦蹦跳跳地跟在他身后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,滴在枪托的“李”字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

“小伙子,还在练啊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,李守业抬头,看到是营盘街旁“刘记包子铺”的刘老栓。刘老栓推着一辆小木车,车上放着一笼热包子,笼屉冒着热气,白色的蒸汽在月光里很明显,香味飘过来,勾得李守业肚子咕咕叫——他晚上只吃了一个杂粮馍,早就饿了。刘老栓是个五十多岁的老汉,头发有点白,脸上满是皱纹,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,像月牙。他是给值夜的士兵送包子的,每天晚上都会来,风雨无阻,包子是他下午就开始做的,发面要发两个时辰,才能松软。他走到李守业身边,递给他一个肉包:“吃个包子,垫垫肚子,慢慢来,谁刚开始都这样。我年轻的时候学做包子,连面都和不好,水放多了成稀泥,水放少了揉不动,被我爹骂了半个月呢,后来不也学会了?我爹说‘做包子要用心,练枪也一样,只要用心,没有学不会的’。”

李守业接过包子,包子还热乎着,烫得他手指有点疼,却舍不得放手。他咬了一口,肉馅的香味混着葱花的清香在嘴里散开,肉馅里还放了点姜末,去腥,味道很好,是家的味道。这是他来军营后吃的第一个热包子,之前吃的都是干硬的杂粮馍,馍里还掺着沙子。他跟刘老栓说起自己的家,说起母亲和妹妹,说起父亲留下的那把鸟铳,说起家里被太平军毁了的水田——水田旁边有棵老樟树,是他小时候跟妹妹爬的,目前不知道还在不在。刘老栓听了,叹了口气,坐在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我老伴走得早,就靠这个包子铺糊口。你们这些小伙子参军,不就是为了让咱们老百姓能安稳过日子吗?我做几个包子,算什么。去年城西的张记包子铺,就被长毛烧了,张老板一家都没了,我去收拾的时候,还看到他家里的蒸笼,都被烧黑了,蒸笼上还刻着‘张记’两个字,跟我家的蒸笼一样。”李守业听了,心里更不是滋味,只觉得手里的包子更沉了,也更香甜了——这包子里,藏着百姓对他们的期盼,藏着普通人的温情。刘老栓还从车里拿出一个油纸包,递给李守业:“这里面是我腌的萝卜干,配着包子吃,解腻。这萝卜干是我老伴传下来的方子,用酱油、醋、糖腌的,能放半年,我目前每天都腌一点,就像她还在一样。”

从那后来,李守业每天训练结束,都会去刘老栓的包子铺买两个肉包。刘老栓总会多给他一个,有时是肉包,有时是菜包,菜包里放的是白菜和粉丝,是刘老栓早上刚买的新鲜白菜。刘老栓说:“小伙子练得辛苦,多吃点,才能有力气打长毛。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不能饿着。”李守业想多给钱,刘老栓却不收,说“等你打跑了长毛,再给我也不迟,到时候你带着你娘和妹妹来,我给你们做最好的包子,放双倍的肉”。有一次,下了大雨,营盘街的路变得泥泞不堪,烂泥没过了脚踝,走一步都很困难,鞋子里全是泥,拔都拔不出来。刘老栓推着小车送包子,车轮陷进泥里,怎么也推不动,他弯着腰,使劲往前推,脸憋得通红,额头上的汗珠混着雨水往下淌,衣服都湿透了。李守业正好路过,赶紧跑过去帮忙,两人一起推着车,在泥里慢慢走,车轮“咯吱咯吱”地响,像是随时会散架。刘老栓说:“我这包子铺,要是没有你们湘军守着,早被长毛抢了。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,就会做包子,能让你们吃饱,我就知足了。我还盼着你们打跑长毛,我就能把包子铺扩大点,多雇两个人,让更多人吃我的包子。”李守业没说话,只是更用力地推车——他知道,自己肩上扛的,不只是枪,还有刘老栓这样的百姓的希望,还有他们对和平的期盼。

曾国藩对湘军的训练格外严格。每天清晨,他都会穿着一身青布长衫,在营盘里巡查,手里拿着一把折扇,却很少打开,只是偶尔用扇子尖指一指士兵的动作,说“这里不对,腰要挺直”“再练十遍,直到标准为止”。他要求士兵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训练,练到天黑,中间只休憩两次,每次半个时辰,休憩时也不能偷懒,要练习扎马步、握枪。有一次,一个士兵偷懒,躲在帐篷里睡觉,被曾国藩发现了,曾国藩没骂他,只是让他站在帐篷外,对着军旗罚站,罚了一天一夜,军旗上绣着“湘军”两个字,在风里飘着。曾国藩说“你对不起身上的号服,对不起家里的爹娘,更对不起那些盼着你们打胜仗的百姓”。那个士兵站了一夜,第二天就病倒了,发着高烧,曾国藩却没让他休憩,说“目前病倒,总比在战场上丢了命好,你要记住这次教训,后来再也不能偷懒”。

有一次,曾国藩走到李守业所在的队伍前,看着士兵们练习刺杀。士兵们拿着长矛,对着稻草人刺杀,“喝哈”的声音很整齐,长矛刺进稻草人的声音“噗噗”响。曾国藩突然指着李守业说:“你,出列,演示一遍刺杀动作。”李守业心里一紧,心“怦怦”跳,深吸一口气,握着长矛,按照赵老栓教的动作,左腿向前迈出一步,身体前倾,长矛刺出,收回,再刺出,动作标准有力,长矛尖划破空气,发出“咻”的一声,刺中了稻草人的胸口,稻草从伤口里露出来。曾国藩点了点头,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,他的手很凉,却很有力:“不错,练得很用心。记住,你们练的不是招式,是保家卫国的本事。每一招,都要对得起家乡的百姓,对得起家里的亲人,不能让他们白等。你家里有爹娘妹妹,她们都在等你回去,你要是练不好,怎么回去见她们?你妹妹还等着跟你学打鸟,你娘还等着吃你打的野鸡,你不能让她们失望。”李守业低下头,说“是,大人,我记住了”,心里却热乎乎的——曾国藩虽然严格,却懂他心里的牵挂,懂他对家人的思念。

李守业把曾国藩的话记在心里,写在自己的笔记本上。笔记本是他用粗纸做的,纸有点糙,是从营里领的,每页都写得满满的,有训练的要点,列如“刺杀时要快、准、狠”,有曾国藩的话,还有给母亲和妹妹的话,列如“娘,我今天练得很认真,很快就能回家了”“妹妹,等我回家,就教你打鸟,给你打许多野鸡”,他想等回家的时候,念给她们听。他开始帮着其他士兵一起训练,有个叫王二的士兵总偷懒,训练时总找借口去喝水,或者躲在树荫下休憩,王二家里穷,娘得了肺痨,需要钱治病,他来参军是为了赚军饷,却总觉得自己练不好,就想偷懒。李守业就拉着他一起加练,说:“王二哥,咱们参军,不是为了混饭吃,是为了打跑长毛,让家里人能安稳过日子。要是目前不练,到了战场上,不仅保护不了别人,还会送命,你娘还等着你来家呢,她要是知道你在这里偷懒,会伤心的。你娘的病还等着你的军饷治病,你要好好练,才能活着拿到军饷,才能让你娘好起来。”王二听了,红了眼眶,眼泪掉了下来,他说“我知道,可我总觉得自己练不好,怕上了战场会死”,李守业拍着他的肩膀说“别怕,我陪你一起练,咱们一起回家见娘”。从那后来,王二再也不偷懒了,训练比谁都认真,还跟李守业一起,帮着其他士兵纠正动作,两人成了好朋友。

两个月后,湘军接到命令,要出发去前线攻打太平军。出发那天,天刚亮,营盘街就挤满了送行的百姓,有老人,有妇人,有孩子,手里拿着鸡蛋、包子、布鞋,往士兵手里塞。有的妇人抱着孩子,跟士兵说“小伙子,要活着回来”,有的老人拉着士兵的手,塞给他一块银元,说“买点好吃的”。刘老栓给李守业塞了一袋子包子,包子还热乎着,是他凌晨三点就起来做的,还有一双他连夜缝的布鞋,鞋面上还绣着一个小小的“安”字,针脚很密,是刘老栓的女儿帮忙绣的——刘老栓的女儿今年十五岁,眼睛很大,像刘老栓。刘老栓说:“小伙子,到了前线,要照顾好自己,这布鞋结实,穿着舒服,别冻着脚。打完仗,早点回来,我还做包子给你吃,你妹妹肯定也等着跟你学打鸟呢,我给你留着最好的面粉,等你回来,咱们一起做包子,放双倍的肉。”李守业接过包子和布鞋,眼眶红了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没掉下来——他不能哭,他要坚强。他对着刘老栓鞠了一躬,又朝着湘乡的方向望了望——那里有他的母亲和妹妹,有他的家,有他家的老樟树。他知道,自己肩上扛的,不仅是那把老旧的鸟铳,还有刘老栓的期盼,还有母亲和妹妹的希望,还有千千万万湖南百姓的安稳日子。他握紧了手里的枪,心里默念:“娘,妹妹,等着我,我必定回来,打跑长毛,咱们一起回家种地,一起吃刘老板的包子。”

如今,营盘街还保留着当年湘军训练的遗址,那些老旧的靶场、帐篷的残基,还有曾国藩当年用来办公的小木屋,都还静静地站在那里。小木屋的窗户上还挂着当年的布帘,布帘已经褪色,成了浅灰色,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青蓝色。每到春天,木屋旁的桃树就会开出粉色的花,花瓣落在青石板上,像极了当年士兵们流下的汗水,也像极了他们对家乡的思念。李守业和刘老栓的故事,成了长沙人口中的一段佳话,老人们总会跟孩子说:“湘军能打胜仗,不是由于枪有多好,是由于士兵们心里装着家,装着百姓,百姓们心里想着士兵,想着国家。军民一条心,才能守住咱们的湖南,守住咱们的家。你看李守业,为了娘和妹妹,好好训练;你看刘老栓,为了士兵们,每天送包子,这就是咱们湖南人的情义。”孩子们听着,眼里闪着光,像当年的李守业一样,心里种下了家国的种子。

七律·第52章

湘军练勇驻长沙,营盘里中武艺嘉。

守业练枪求劲猛,小贩售包济军家。

兵法传习明战略,刀枪演练显豪侠。

营盘街畔残痕在,一段军史记年华。

第53章 清末开商埠

公元1904年(清光绪三十年)的长沙,一纸《长沙通商口岸章程》的签订,像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湘江,激起的涟漪很快蔓延到城市的每个角落。消息传来那天,长沙城里的百姓都在议论,茶馆里、巷口边,到处都是说话的声音。有人说“洋人要来了,后来能买到洋货了,听说洋布又软又便宜”,有人说“洋人来了,咱们的生意就不好做了,我家的布铺怕是要关门”,还有人说“这是朝廷没本事,才让洋人进来的,咱们老百姓又要受苦了”。小西门的湘江码头边,原本停泊着乌篷船的水域,如今多了几艘冒着黑烟的外轮,烟囱里吐出的黑烟把天空染得灰蒙蒙的,像一块洗不干净的脏布,连湘江的水都仿佛变了颜色,不再是之前的清澈。外轮上卸下来的洋货堆在码头边,有洋布、洋油、洋钉、洋伞,还有带着发条的洋钟,洋钟“滴答滴答”地响,吸引了不少百姓围观,有人伸手摸了摸洋布,说“这布真软,比咱们的土布软多了”,有人盯着洋钟看,说“这东西不用上弦就能走,真神奇”,还有人拿起洋钉,说“这钉子比咱们的铁钉钉得牢”。英、日等国的领事馆、洋行相继在潮宗街建起,青砖洋楼拔地而起,尖顶的窗户、雕花的门楣、铸铁的栏杆,与旁边中式瓦屋的飞檐斗拱、木格花窗形成鲜明对比,像一道突兀的伤疤,刻在长沙古老的土地上。洋行门口挂着外文招牌,“British Merchant Tai Koo Navigation Company”(英商太古洋行)的字样用铁铸在墙上,闪着冷光,让路过的百姓都忍不住多看两眼,却不敢靠近——他们怕洋人,也怕这些陌生的洋楼。

买办李永昌站在英商太古洋行的门口,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西装,是史密斯给他的旧西装,西装的袖子有点长,盖住了他的手腕,领口的领带勒得他脖子发紧,让他总忍不住想伸手拽一拽,却又不敢——史密斯说“穿西装要规矩,不能像穿长衫一样随意,这是西方的礼仪,你要学”。他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账本,账本是真皮封面的,很沉,上面记着洋布、洋油、洋钉的销量,一串串阿拉伯数字旁边,还写着密密麻麻的英文,他得一边看一边查《英汉字典》,字典的纸都翻得卷了边,是他花了半个月工资买的,里面有许多他画的记号,是不认识的单词。他是长沙本地人,早年在私塾读过十年书,能写一手好字,还能背《论语》《孟子》,先生说他“机智,有悟性”。后来跟着一个英国传教士学了点英语,传教士是来长沙传教的,住在潮宗街的一座小洋楼里,李永昌帮他翻译中文,传教士就教他英语,说“你学英语有天赋,后来能当买办,赚大钱”。被太古洋行的经理史密斯雇来做买办后,他每个月能赚五两银子,比在私塾教书多三倍,家里的日子好了许多,母亲再也不用缝补衣服到半夜,妹妹也能去学堂读书,学堂是新式学堂,教英语和数学,妹妹说“哥,我后来也要学英语,跟你一样”。可他心里却总不是滋味,每次看到洋行里的洋货,看到百姓们买洋货时的样子,就觉得像有根针在扎他的心——他知道,这些洋货,抢了中国人的生意,抢了像表哥周福顺这样的手艺人的活路。

“永昌,忙着呢?”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,李永昌抬头,看到是表哥周福顺。周福顺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,长衫的肘部有两个补丁,是表嫂缝的,肩上扛着一个布包袱,包袱上还沾着点码头的泥,显然是刚从码头过来。周福顺原本在太平街开了家“福顺布铺”,布铺的门脸不大,却很干净,门口挂着“福顺布铺”的木牌,是周福顺的父亲传下来的。他卖的是长沙本地织的土布,花色虽然朴素,只有蓝、黑、灰三种,却结实耐穿,用的是湘江边的棉花,纺线纺得细,织布织得密,附近的百姓都爱买,尤其是家里有孩子的,都说“福顺布铺的布,能穿好几年,孩子长个子了,改改还能穿”。可自从洋布进来,他的生意一落千丈——洋布又便宜又轻便,花色还多,有印着碎花的,有绣着蕾丝的,还有带着条纹的,年轻姑娘们都爱穿,说“穿洋布洋气,能跟上时髦”。他的布铺撑了半年,每天都没什么生意,有时候一整天都卖不出一匹布,最后只能关门,把织机当废铁卖了,织机是他父亲留下来的,卖的时候他心疼得掉了眼泪。目前只能在码头当脚夫,扛洋布过日子,每天能赚二十个铜钱,勉强够一家人吃饭,表嫂还得在家缝补衣服补贴家用,两个孩子也不能去学堂读书,只能在家帮着干活。

“表哥,你怎么来了?”李永昌赶紧把周福顺拉到洋行旁边的小巷里,怕被史密斯看到——史密斯不喜爱他跟“下等的中国人”来往,说“买办要跟洋人亲近,不能跟那些没文化的百姓混在一起,会丢洋行的脸”。周福顺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土布,布是浅蓝色的,上面织着简单的花纹,是表嫂新织的,他递给他说:“永昌,你看,这是你表嫂新织的布,比以前更细了,她织了三天才织好这一匹,眼睛都熬红了。我想着能不能找你想想办法,把这布卖给洋行,哪怕便宜点也行,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要吃饭,小的那个还在生病,需要买药,药钱还没凑够呢。”李永昌接过土布,指尖划过细密的经纬,布料很柔软,却很结实,心里一阵发酸——这土布的手感他太熟悉了,当年他结婚时,周福顺还送了他一匹,是深蓝色的,表嫂连夜给他缝了件长衫,他穿了好几年都没坏,领口磨破了,母亲还给他缝了块补丁,让他继续穿。这土布,是用湘江边的棉花纺的线,用木织机织的,带着阳光和棉花的香味,不像洋布,总有股化学味,穿在身上不舒服。

“表哥,洋行只卖洋货,不收土布”,李永昌压低声音,凑近周福顺说,声音里带着无奈,还有点愧疚,“我之前跟史密斯提过,说咱们的土布结实,适合做衣服、做被子,老百姓都喜爱,他却笑了,说土布‘样式落后,质地粗糙’,没人要,还说咱们中国人只会织‘primitive cloth’(primitive,意为原始的),说咱们的织机是‘中世纪的工具’,跟不上时代。我跟他争了几句,说‘土布结实,洋布洗两次就破了’,他就骂我‘忘恩负义’,说‘要不是我雇你,你还在私塾教书,赚不了这么多钱’,我只能闭嘴。”周福顺的脸一下子沉了下去,把土布揣回包袱里,手指攥得紧紧的,指节都泛了白,声音有点发颤:“落后?咱们湖南人织了几百年的布,从明朝就开始织,当年乾隆皇帝还穿过咱们湖南织的布,怎么就落后了?还不是由于他们有机器,一天能织几十匹,咱们靠手织,一天只能织一匹,赶不上他们吗?可咱们的布结实啊,他们的洋布洗两次就破了,咱们的土布洗十次都没问题,老百姓心里清楚!”李永昌没说话,他知道表哥说得对,可他没办法——洋行的规矩是史密斯定的,他一个买办,根本没资格反驳,他甚至不敢跟史密斯说“不”,由于他需要这份工作,需要钱给母亲治病,母亲有风湿,每到下雨天就腿疼,需要买药;妹妹还在学堂等着交学费,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,哪怕受再多委屈。

这天下午,一个乡下妇人走进洋行,手里攥着一个蓝布包,包得很紧,里面装着皱巴巴的铜钱,是她卖鸡蛋攒的,鸡蛋是家里的老母鸡下的,她舍不得吃,都卖了换钱。她头发用一块蓝布包着,鬓角有几缕白发,是操劳出来的,裤脚还沾着泥,显然是刚从乡下赶来,走了二十多里路,鞋子上还沾着草屑。她走到柜台前,小心翼翼地问李永昌,声音很小,带着点怯意,怕打扰到他:“先生,请问有没有咱们本地织的土布?我家娃才五岁,皮肤嫩,洋布太硬,贴身穿不舒服,总哭,身上都磨红了,我看着心疼。我听人说城里有卖土布的,就来了,走了好久才到。”李永昌看着她布满皱纹的脸,脸上的皱纹很深,是风吹日晒的痕迹,看着她手里攥得发白的蓝布包,想起了自己在乡下的老娘——老娘也喜爱穿土布,说“土布贴身穿暖和,洋布穿着冷”,每次李永昌回家,老娘都会给他缝土布衣服。他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,疼得有点不舒服,叹了口气说:“婶子,实在对不住,目前洋行里都是洋布,土布很少了。您要是想买,只能去太平街的老布铺看看,说不定还有几家没关门的,列如‘张记布铺’‘王记布铺’,您去问问,应该能买到。”妇人失望地走了,脸上的光一下子没了,走到门口时还回头看了一眼柜台里的洋布,眼神里满是羡慕和无奈,背影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。李永昌看着她的背影,摸了摸口袋里的土布碎片——那是早上周福顺给他的,他偷偷留了一小块,此刻贴在胸口,像一块发烫的石头,让他坐立不安,连账本都有点看不下去了。

码头边,脚夫王锦堂扛着一捆洋布,往太古洋行的仓库走。洋布很重,压得他肩膀很疼,粗布衣服被汗水浸透,贴在背上,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肩膀,肩膀被布捆压得发红,火辣辣地疼,他却不敢放下——工头说“放下一次扣五个铜钱”,五个铜钱够买两个杂粮馍,他舍不得。他原本是长沙织染局的织工,织了十几年布,手艺在局里是数一数二的,能织出“回纹”“莲花纹”“万字纹”的土布,这些花纹都是他跟着师傅学的,师傅说“织花纹要用心,一针一线都不能错”。当年织染局给官府供布,都指定要他织的,说“王锦堂织的布,花纹好看,质地好,官府用着放心”。可去年织染局倒闭了,由于没人买土布,局里的织机都被当废铁卖了,每台织机只卖了两个铜钱,他看着织机被抬走,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——那些织机,是他摸了十几年的老伙计,上面还有他的手印,他闭着眼睛都能摸到织机的每个零件。目前,他只能来码头当脚夫,扛这些抢了自己饭碗的洋布,每天扛十几个小时,才能赚够一家人的饭钱,妻子还得在家给人缝补衣服,儿子只能在家帮着看孩子,不能去学堂。

“锦堂,歇会儿吧!”旁边的脚夫张老三扛着一个小布包走过来,布包比王锦堂的洋布轻多了,他递给他一碗凉茶。张老三跟他一起在织染局待过,后来也当了脚夫,两人是老熟人,相互照应。这碗茶是码头旁的“王老茶摊”送的,王老汉是个退休的船工,头发都白了,每天都会烧一大锅凉茶,用的是湘江的水,放了薄荷和金银花,免费给脚夫们喝,说“你们扛东西辛苦,喝点凉茶解解暑”。王锦堂接过茶碗,一饮而尽,凉茶顺着喉咙往下滑,稍微缓解了点燥热,却缓解不了心里的憋屈。张老三看着远处的外轮,外轮正在卸货,起重机“嘎吱嘎吱”地响,把一箱箱洋货吊下来,洋货上印着外文,他们看不懂。张老三小声说:“锦堂,你说咱们这辈子是不是就只能扛洋布了?我听说上海有工厂,能造织布机,是机器织的,一天能织几十匹布,比咱们手织快多了,要是咱们能有机器,是不是也能织出比洋布好的布?到时候,咱们就不用扛洋布了,就能重新织布了,就能让老婆孩子过上好日子了。”王锦堂握紧了拳头,眼神里闪过一丝光,那是他很久没见过的光,像黑暗里的一点亮:“我也听说了,我一个远房亲戚在上海的工厂里干活,他写信说那里的机器可厉害了,织的布又快又好,厂里还有中国工人,待遇还不错,能赚不少钱。等我攒够了钱,就去上海学技术,回来办个工厂,让咱们湖南人也能织出好布,再也不用扛洋布过日子!再也不用看洋人的脸色!咱们的手艺,不能就这么丢了!”张老三笑了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好,我跟你一起去!咱们中国人,不能总受洋人的欺负!等你办了工厂,我就去给你当工人,咱们一起干!”

史密斯是个四十多岁的英国人,总是穿着笔挺的西装,西装是定制的,很合身,手里拿着一根象牙手杖,杖头刻着家族徽章,走到哪里都用手杖敲着地面,“笃笃”的声音透着傲慢,像在炫耀自己的身份。他对中国职员颐指气使,稍有不满就骂人,还常常扣工资,说“你们中国人就是懒,做什么都做不好”。有一次,李永昌算错了一笔洋油的销量,少算了五桶,由于洋油的桶大小不一样,有的是十斤装,有的是二十斤装,他一时没分清,就出错了。史密斯当着所有职员的面,把账本扔在他脸上,账本的硬壳砸在他的额头上,疼得他眼泪都快掉下来,额头上很快起了个包。史密斯还骂他:“You Chinese are so stupid(你们中国人真笨),连这么简单的账都算不好,要不是没人替你,我早就把你开除了!你应该感谢我给你工作,不然你早就饿死了!”李永昌弯腰捡账本时,手指被纸页划破了,血珠滴在账本上,染红了“5 barrels of kerosene”(5桶洋油)的字样,他没敢吭声,只是低着头,把账本捡起来,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尘——他需要这份工作,老娘还在乡下等着他寄钱回去买药,妹妹还在学堂等着交学费,他不能丢了这份工作,哪怕受再多委屈,哪怕被人骂“笨”,他也只能忍着。

晚上回到家,李永昌把洋行的西装脱下来,挂在衣架上,西装的领口已经磨破了,他却还是很珍惜——这是他唯一的西装,是他身份的象征,虽然不合身。他换上自己的青布长衫,长衫虽然旧,却很舒服,是母亲给他缝的,针脚很密,穿着很暖和。他坐在灯下,拿出周福顺给的土布,用尺子量了量,土布宽二尺,长一丈,是标准的尺寸。他又拿出针线,试着缝了个小布袋,布袋上绣了一朵小小的梅花,是他跟妹妹学的,妹妹在学堂里学了绣花,教给他的,梅花的花瓣有点歪,却很认真。他想起小时候,老娘教他缝布的场景,老娘坐在煤油灯旁,手里拿着针线,说“永昌,布是暖人的,不管织得好不好,都是咱们中国人的手艺,不能丢。咱们中国人,要有自己的手艺,不能总靠洋人,靠别人不如靠自己”。他摸着手里的土布,心里暗暗下定决心:等攒够了钱,就跟周福顺、王锦堂一起,开一家自己的布厂,买机器,织咱们中国人的布,让百姓们都能穿上咱们自己织的布,再也不用买洋布,再也不用看洋人的脸色。他把缝好的小布袋放在桌上,看着窗外的月亮,月亮很圆,照着长沙的街景,他想起小时候在潮宗街的日子,那时候没有洋行,没有洋货,大家都穿土布,日子虽然穷,却很安稳。他信任,总有一天,中国人能靠自己的双手,造出属于自己的东西,能抬起头,堂堂正正地活着,能让自己的手艺传承下去。

如今,潮宗街的洋行旧址还保留着当年的青砖洋楼,墙上“英商太古洋行”的字迹虽然已经模糊,却依旧能让人想起那段屈辱的历史。洋楼的窗户上还留着当年的铁栏杆,栏杆上锈迹斑斑,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冰冷,像洋人的傲慢。李永昌的矛盾,周福顺的无奈,王锦堂的期盼,都是那个时代长沙人的缩影——在近代化的冲击下,他们像站在十字路口的旅人,一边是熟悉的传统,是母亲缝的长衫,是表嫂织的土布,是父亲教的《论语》,是湘江边的棉花;一边是陌生的西方,是不合身的西装,是冰冷的洋货,是傲慢的洋人,是机器织的洋布;一边是生存的压力,是母亲的药费,是妹妹的学费,是一家人的饭钱,是不得不忍的委屈;一边是尊严的坚守,是中国人的手艺,是民族的骨气,是心底的不甘,是对未来的希望。可他们从未放弃过希望,就像湘江的水,就算遇到礁石,也会绕过礁石,继续向前流,由于他们知道,只有向前走,才能找到属于中国人自己的路,才能让中国,真正强劲起来,才能让自己的手艺,在新时代里活下去。

七律·第53章

清末开埠通远洋,洋行领馆列湘江。

外轮载货停商埠,买办牵线做桥梁。

永昌售布谈洋货,锦堂扛包汗满裳。

潮宗街里旧痕在,一段兴衰耐品量。

第54章 时务学堂办

公元1897年(清光绪二十三年)的长沙小东街,一座老旧的宅院被重新修缮一新。宅院原本是一个退休官员的故居,官员当年告老还乡,在这里住了二十年,后来官员去世,家里人迁走了,宅院就荒了下来,荒草丛生,高过了膝盖,梁上还结着蜘蛛网,墙角有许多青苔。谭嗣同、梁启超等人租下这座宅院后,带着学生们一起打扫,除草、修墙、刷漆,用了一个月时间,才让宅院恢复了生机。除草的时候,学生们还在院子里发现了一棵小桂花树,是官员当年种的,已经快枯死了,他们小心地给它浇水、施肥,没想到后来竟然活了,还开了花。朱红的大门上挂着一块黑木匾,上面写着“时务学堂”四个大字,是谭嗣同亲笔题写的,字体刚劲有力,透着一股革新的气息,木匾的边缘还刻着小小的花纹,是学生们一起刻的,刻的是梅花,象征着坚韧。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树,除了救活的那棵,还有几棵是新种的,已经有几十年树龄了,金黄的花瓣落在青石板上,像铺了一层碎金,风一吹,香气飘满整条街,吸引了不少百姓驻足,有人说“这学堂跟别的学堂不一样,闻着就有文化味”,有人说“听说这里教新学,能让孩子见世面”。每天清晨,院子里都会传出朗朗的读书声,“世界大势,浩浩荡荡,顺之则昌,逆之则亡”“民权者,国民之公权也,非君主之私权也”,这些新鲜的句子,像一阵清风,吹进了沉闷的长沙城,也吹进了年轻人的心里,让他们知道,原来世界不只是“天朝上国”,原来国家的未来,需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去改变。

学子陈景明坐在教室的第一排,手里握着一支狼毫毛笔,毛笔是母亲给他买的,是最好的狼毫,花了母亲半个月的生活费,他很珍惜,用的时候很小心。他认真地在纸上记着笔记,笔记本是他用粗纸装订的,封面用红笔写着“时务学堂听课笔记”,字写得很工整,是他练了很久的。里面的字也写得工工整整,有的地方还画了圈,是重点内容,列如“民权”“变法”“科学”,有的地方还写了自己的感想,列如“听梁先生讲课,如拨云见日,终于清楚中国落后的缘由”。他来自长沙县的乡下,家里种着两亩水田,水田在湘江边,灌溉很方便,收成还不错,却也只能勉强维持一家人的生活。父亲是个老实的农民,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,只会写自己的名字,却深知读书的重大性,他常说“只有读书,才能改变命运,才能不受欺负”。去年秋天,长沙大旱,水田收成不好,稻穗都蔫了,父亲把家里仅有的一头耕牛卖了,耕牛是家里的宝贝,帮着种地,父亲舍不得卖,却为了凑学费,还是卖了。送他来长沙读时务学堂时,父亲把他叫到身边,手里攥着卖牛的银子,银子用布包着,很沉,父亲的手很粗糙,布满了老茧,是种地种出来的,却很有力,攥着他的手,说:“景明,爹没本事,只能让你去读书。听说这学堂教新学,能让你见世面,能让你知道怎么救国。你要好好学,将来别像爹一样,一辈子只知道种地,要为国家做点事,要让咱们中国人,不再受洋人的欺负。要是钱不够,爹就去给人打工,必定供你读完。”父亲的话,像一颗种子,落在了陈景明的心里,让他更加坚定了读书的决心。

之前,陈景明读的是乡下的私塾,私塾在村里的旧庙里,庙很小,只有一间屋子,里面供奉着孔子的画像。私塾先生是个老秀才,戴着老花镜,眼睛有点花,每天都教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要求学生们死记硬背,要是背不出来,就用戒尺打手心,戒尺是竹做的,打在手上很疼。先生总说“天不变,道亦不变”,说“中国是天朝上国,洋人都是蛮夷,没什么好学的”,还说“新学是异端邪说,会坏了祖宗的规矩”。陈景明也一直这么认为,以为世界就是这样,中国就是天下的中心,直到他来到时务学堂,听到梁启超讲课,才知道自己之前的认知有多狭隘。梁启超站在讲台上,穿着一身长衫,是深蓝色的,戴着一副圆框眼镜,眼镜是西洋的,他说起话来滔滔不绝,时而激昂,时而低沉,像在讲故事,很吸引人。他讲课不用戒尺,也不要求学生死记硬背,而是用生动的例子讲解,列如讲“西方民主制度”时,他说“英国的国王没有实权,实权在议会,议会是百姓选出来的,代表百姓的意见,所以英国能强劲,百姓能过上好日子”;讲“科学技术”时,他拿出一个指南针,指南针是西洋的,比中国的指南针更准确,他说“这是咱们中国人发明的,可洋人用它造了轮船,来侵略咱们,咱们要是不学习科学技术,就永远赶不上洋人,永远受欺负”;讲“变法”时,他说“日本之前也很落后,被列强欺负,后来明治维新,学习西方,短短几十年就变强了,咱们中国也能像日本一样,通过变法变强”。当他讲到“中国之所以落后,是由于闭关锁国,不学习西方的长处,像一个关在屋子里的人,不知道外面的天已经变了”时,陈景明的心里像被一道光照亮了——他第一次知道,原来世界这么大,除了中国,还有英国、法国、美国这些强劲的国家;原来中国的落后,不是由于“天命”,而是由于固步自封,不愿意接受新事物;原来国家的未来,需要他们这些年轻人去改变,需要他们去学习新学,去唤醒更多的人。

“先生,”课后,陈景明鼓起勇气走到梁启超面前,手里还攥着记满笔记的纸,手指由于紧张而有点发白,手心都出汗了,“我们这些年轻人,该怎么做才能让中国强劲起来?是不是只要学好新学就行了?要是守旧派反对,要是朝廷不支持,我们该怎么办?我们这么弱小,能改变什么吗?”梁启超摸了摸他的头,眼神温和却坚定,像兄长一样,让陈景明心里很踏实:“景明,学好新学只是第一步,更重大的是要开阔眼界,清楚世界的大势,然后用你们的知识去唤醒更多的人。改变中国不是一个人、一代人能做到的,需要一代又一代人的努力,需要你们这些年轻人,扛起这个责任,像蜡烛一样,燃烧自己,照亮别人。守旧派反对很正常,由于他们害怕改变,害怕失去自己的利益,他们就像关在屋子里的人,不愿意出来看外面的世界。朝廷不支持也没关系,只要百姓觉醒了,只要年轻人觉醒了,就能推动朝廷改变,百姓才是国家的主人。你们虽然弱小,却像星星之火,只要大家一起努力,就能燎原。记住,只要有信念,有决心,就没有做不到的事。”梁启超的话,像一股暖流,流进了陈景明的心里,让他更加坚定了学习新学、唤醒百姓的决心。

陈景明把梁启超的话记在笔记本的第一页,还用红笔圈了起来,旁边写着“要为百姓觉醒而努力,要做星星之火”。他每天都来得最早,走得最晚,课堂上认真听讲,生怕错过一个字,连梁启超咳嗽一声,他都觉得可能是自己没听清楚,赶紧问旁边的同学“梁先生刚才说什么了”;课后还会去学堂旁的“崇文书肆”买新学书籍,有时候没钱买,就站在书肆里看,一站就是半天,腿都麻了也不在乎,掌柜的王润之看他可怜,还会给他搬个小板凳,让他坐着看。书肆的老板王润之,是个五十多岁的读书人,头发有点花白,却总是笑眯眯的,戴着一副老花镜,眼镜是西洋的,是他托人从上海买的,手里总拿着一本书,要么是《天演论》,要么是《海国图志》,看得很入迷。他的书肆不大,只有一间屋子,却摆满了书籍,书架从地面到屋顶,上面摆满了书,从《四书》《五经》到《天演论》《变法通议》《物种起源》,还有外文的书籍,列如《The Wealth of Nations》(《国富论》),是他托人从上海、广州买回来的,路上要走一个多月,还很容易被查,有一次书被官府扣了,他花了许多钱才赎回来。这些书价格不菲,可他只卖成本价,遇到像陈景明这样没钱买的学子,还会免费借出去,说“书是用来读的,不是用来藏的,能让更多人读到,才是书的价值,能让更多人觉醒,才是我开书肆的目的”。

“景明,今天又来买书记?”王润之看到陈景明走进书肆,笑着从书架上拿出一本《天演论》,书的封面已经有点磨损,是被许多人翻过的,书脊上还贴着一张小纸条,写着“已借15次”,“这本书是严复先生翻译的,讲‘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’,你好好看看,就能清楚为什么中国必须变法,不变法就会被世界淘汰,就会像印度一样,被洋人侵略,成为殖民地,百姓就会受苦。我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时候,晚上都睡不着觉,觉得自己之前太糊涂了,不知道国家的危机。”陈景明接过书,摸了摸口袋里的铜钱,只有十几个,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,每天只吃两个杂粮馍,省下钱来想买书,可还是不够。他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说:“王老板,我今天带的钱不够,能不能先借着,下次再给您?我保证,下次发了月钱就给您,绝不拖欠。”王润之摆摆手,笑着说:“没事,你先拿去看,钱什么时候给都行,就算不给也没关系。这些书,能开民智,比赚钱重大。我开这个书肆,不是为了赚钱,是想让更多年轻人看到这些书,清楚救国的道理,让咱们中国,能早点强劲起来,让百姓能早点过上好日子。”他还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,上面写着书肆的借书规则,规则很简单:“借书不限时间,归还时保证书不损坏即可”,说“你要是喜爱,后来可以常来借,只要按时还就行,要是书坏了,也不用赔,我再买一本就是”。陈景明接过书和纸,心里一阵温暖,连声道谢,抱着书跑出了书肆,他想赶紧回去,把《天演论》读完,想早点清楚“物竞天择,适者生存”的道理。

学堂里的学子来自湖南各地,有商人的儿子,有官员的后代,还有像陈景明这样的农民子弟,大家虽然出身不同,却由于新学走到了一起,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。之前对新学很抵触的张士杰,自从读了陈景明借给他的《天演论》,像变了个人似的,每天都主动找陈景明讨论书中的内容,还会在课堂上主动提问。有一次,梁启超讲“民权”,张士杰站起来说:“先生,我之前觉得‘君为臣纲’是天经地义,可读了《天演论》才知道,世界一直在变,要是君主不顾百姓的意愿,国家就会落后。那咱们是不是可以让百姓也参与到国家管理中,列如像英国那样,选代表说话?”梁启超笑着点头:“士杰说得好,这就是民权的意义——百姓不是君主的附属,而是国家的主人,只有让百姓有发言权,国家才能走在正确的路上。”张士杰坐下后,偷偷跟陈景明比了个“加油”的手势,两人都笑了——新学像一座桥,把原本立场不同的人连在了一起。

可时务学堂的革新,终究还是触怒了守旧派的利益。有一天清晨,陈景明刚到学堂,就看到门口围了一群人,地上散落着被烧毁的书籍,书页的灰烬被风吹得漫天飞,其中一本《变法通议》的残页上,还能看到梁启超的名字。几个穿着长衫的守旧派文人,手里拿着火把,还在喊:“异端邪说,毁我圣道!烧了这学堂,免得误人子弟!”一个年轻学子想上前阻止,还被他们推搡在地,膝盖磕出了血。

陈景明赶紧跑去找谭嗣同,谭嗣同正在书房整理讲义,听到消息后,立刻放下笔,快步走到门口。他看着被烧毁的书籍,脸色很沉,却没有发怒,只是平静地对守旧派文人说:“诸位,我们办新学,不是要抛弃孔孟之道,而是要给孔孟之道注入新的生命力。孔子说‘苟日新,日日新,又日新’,难道说诸位忘了吗?目前国家危难,洋人用洋枪洋炮打开我们的国门,要是我们还抱着‘天朝上国’的美梦不放,还在纠结‘异端不异端’,中国迟早会被列强瓜分,到时候,别说圣道,连祖宗的坟墓都保不住!”

守旧派文人里,领头的是前翰林院编修刘世安,他指着谭嗣同的鼻子骂:“谭嗣同,你竟敢篡改圣人之言!你勾结梁启超,传播洋人的学说,是想颠覆大清!我要去官府告你!”谭嗣同毫不畏惧,直视着他的眼睛:“刘大人,我传播新学,是为了唤醒百姓,是为了救国。要是官府能清楚这个道理,我就算被抓,也心甘情愿。可要是官府跟你一样,只知道守旧,不知道变通,那大清的未来,才真的堪忧!”

周围的百姓越聚越多,有人小声说:“谭先生说得对,咱们不能再守旧了,再守旧就要被洋人欺负了”;还有人捡起地上的残页,小心地收好,说“这书里写的都是救国的道理,不能烧”。刘世安看到百姓不站在自己这边,又怕谭嗣同真的去官府理论,只能带着人灰溜溜地走了,走之前还撂下一句“你们等着,我不会就这么算了”。

事后,陈景明和张士杰一起,把地上的残页捡起来,想试着拼凑完整。王润之也赶来了,还带来了新的《变法通议》,说:“这些书烧了没关系,我那里还有许多,只要咱们的心不被烧,新学就永远烧不尽。”谭嗣同看着学子们和百姓的支持,感慨地说:“你们看,百姓心里是清楚的,只要我们坚持下去,就必定能唤醒更多人。”

从那后来,时务学堂的学子们更坚定了传播新学的决心。他们利用课余时间,在街头巷尾设起“讲书点”,陈景明负责读《天演论》的片段,张士杰负责讲解“民权”的意义,还有学子用简单的工具演示科学实验,列如用镜子反射阳光点燃纸片,告知百姓“这不是妖术,是科学,是洋人能造轮船、大炮的缘由”。一开始,只有几个孩子围着看,后来百姓越聚越多,有的还会主动提问:“先生,咱们也能学这个科学吗?”“要是变法了,咱们的日子能变好吗?”陈景明每次都耐心回答:“能!只要咱们都学新学,都支持变法,咱们中国必定能变强,咱们的日子也必定能变好!”

半年后,陈景明从时务学堂毕业。离开前,他去见梁启超,梁启超送给了他一本亲笔题字的《变法通议》,上面写着“以笔为剑,以知为盾,唤醒民智,共赴国难”。陈景明抱着书,回到了长沙县的乡下,用自己省吃俭用攒下的钱,在村里的旧庙里办了一所小学堂,教孩子们读《天演论》《海国图志》,还教他们算术、地理。一开始,只有几个家长愿意把孩子送来,说“读这些洋人的东西,能有什么用”,可陈景明不放弃,每天都站在村口,跟家长们讲新学的好处,讲国家的危机。后来,有个孩子用他教的算术,帮家里算了粮价,避免了被粮商坑骗,家长们才慢慢信任他,送孩子来学堂的人也越来越多。

陈景明教孩子们的时候,总会想起梁启超的话,想起王润之的书肆,想起时务学堂院子里的桂花树。他会对孩子们说:“你们要好好学,将来去长沙,去北京,去更多的地方,把新学传给更多的人,让咱们中国,再也不受洋人的欺负。”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,眼里却闪着光,像当年的陈景明一样,心里种下了救国的种子。

如今,小东街的时务学堂遗址还在,院子里的桂花树依旧枝繁叶茂,每年秋天,金黄的花瓣都会落在青石板上,像铺了一层碎金,香气飘满整条街。偶尔有游客走进院子,还能听到仿佛从历史深处传来的读书声,看到那些年轻的身影——他们有的在讨论“民权”,有的在阅读新学书籍,有的在演示科学实验。时务学堂虽然只存在了短短几年,却像一颗火种,点燃了湖南乃至全国的新学热烈,培养了一批又一批为变法图强而奋斗的志士。而陈景明、王润之的故事,也成了长沙近代史上的一段佳话,提醒着后人:真正的强劲,从来不是靠武器,而是靠民智;真正的传承,从来不是靠守旧,而是靠革新——就像那棵被救活的桂花树,哪怕经历风雨,也能年年开花,香气不绝。

七律·第54章

维新志士聚长沙,创办学堂育嫩芽。

景明听课明新理,润之售书传百家。

天演论中知进化,时务课里识兴华。

小东街畔遗址在,一段维新记岁华。

第55章 新式中学办

公元1902年(清光绪二十八年)的长沙城南,那座明代遗留的书院正经历着一场脱胎换骨的蜕变。此前因战火荒废的院落里,此刻挤满了工匠——年过六旬的老木匠周师傅正蹲在青石板上凿补廊柱的裂缝,錾子敲在朽木上发出“叮当”脆响,石屑簌簌落在他沾着木屑的布鞋上,他时不时用袖口擦去额角的汗,嘴里念叨着“这柱子得补牢,不然撑不住新梁”;两个年轻瓦匠站在木梯上修补屋顶,新换的青瓦是从湘阴窑厂特意运来的,每片瓦都要先在水里泡透再铺,阳光洒在瓦面上泛着淡青光泽,其中一个瓦匠还对着院墙外张望的孩童做了个鬼脸;漆匠刘师傅正给朱红柱子刷第三遍桐油,漆刷得均匀,连柱脚“缠枝莲”的雕花缝隙都没落下,他随身带的漆桶上刻着“刘记”二字,是祖传的家什,空气中飘着桐油的清苦气味,混着院里新栽的梧桐树叶香,格外提神。这处曾是“岳麓书院”分院的旧址,三年前还屋顶漏雨、墙壁斑驳,野雀在梁上筑巢,蛛网挂满窗棂,如今却在湖南巡抚俞廉三的推动下,一点点恢复生机,成了长沙人茶余饭后最热议的“新鲜事儿”。

院墙外的土路上,每天都围着不少百姓。提着菜篮的王大婶总在清晨来,一边择着青菜,一边跟旁边的人说“我家小子要是能进这学堂,将来也能说洋话、算洋账”;背着布书包的孩童们扒着墙缝往里瞧,指着院子里新运来的玻璃器皿喊“那是什么?像水晶一样亮,比咱们的瓷碗好看”;拄着拐杖的陈老秀才则凑在人群里摇头晃脑,一会儿说“这学堂教‘洋学问’,怕是离经叛道,丢了孔孟的根”,一会儿又被旁边做洋货生意的张老板反驳“老秀才,您还守着老一套呢?去年我去汉口,见人家的孩子都会算轮船载重,咱们的娃还在背‘之乎者也’,再不学,连洋人都比不上了”。直到开学前三天,四个工匠合力抬着门口的黑木匾挂上门楣,“长沙府中学堂”六个大字用金粉描过,在阳光下格外醒目,俞廉三题写的字迹刚劲,笔画间透着股革新的锐气,下方“光绪二十八年立”的小字虽小,却像一枚朱红印章,敲定了长沙新式教育的开端——这是长沙第一所真正意义上的新式中学,不再只教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而是开设了数学、外语、物理、化学,连老师都是留过洋的学者,像一颗埋在长沙土里的种子,正带着潮气,等着破土发芽。

学生李书文背着母亲缝的蓝布书包,站在学堂门口深吸了一口气。书包上的荷花绣得鲜活,花瓣边缘用银线勾了边,是母亲熬了三个夜晚才绣成的——头两晚线总断,母亲的手指被针扎破了好几处,贴了好几片艾草叶,第三晚终于绣完,她举着书包在油灯下看了又看,说“荷花干净,像读书人的心,我儿背着它,得做个清白的有学问人”。李书文伸手摸了摸书包里的文具:一支狼毫笔是父亲托人从“荣宝斋”买的,笔杆上刻着“学海无涯”;一块墨锭是舅舅送的,磨出来的墨又黑又亮;还有一本线装的《论语》,是父亲让他带的,书的扉页上写着“新学要学,老祖宗的根也不能忘”,父亲说这话时,正用布擦着杂货铺里的洋油桶,桶上的英文他一个都不认识,语气里满是遗憾。走进学堂,院子里的景象让李书文眼睛一亮:东侧的实验室里摆着玻璃烧杯、铜制试管架,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去,器皿上的反光晃得人睁不开眼,几个穿着短褂的杂役正小心翼翼地擦拭;西侧的图书馆里堆着新书,封面印着外文的《物理学纲要》《英语语法》,还有《天演论》《海国图志》的新刊本,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先生,正用毛笔给书编号,笔尖在纸上“沙沙”响;连走廊的墙上都贴着图表,有标注着“英、法、美”的世界地图,还有画着骨骼走向的人体图,旁边用毛笔写着“格物致知”四个大字,字体苍劲,是张仲谋老师写的。李书文攥紧了书包带,指节都泛了白,心里又激动又忐忑——他想起父亲上次跟洋人做生意时,由于不懂英语,连价格都谈不拢,最后亏了钱,蹲在柜台后叹气说“别让外国人看不起”,此刻只觉得肩上的担子沉甸甸的,像压了半袋米。

开学第一天的外语课,成了李书文的“难关”。老师张仲谋刚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“Hello”,声音清亮地说“这是英语里的‘你好’,大家跟我读”,李书文就跟着读,可舌头像打了结,“H”的音发不出来,总读成“哈楼”,尾音还拖得老长。坐在前排的学生赵文轩忍不住回头笑,用胳膊肘碰了碰旁边的人,小声说“乡下来的,连英语都不会读,还来上新学堂”。李书文的脸瞬间红到耳根,头埋得更低,手指紧紧攥着课本边角,把纸都攥皱了,直到下课铃响,他都没敢再抬头,连老师布置的作业都没听清,只听见周围的笑声像小石子一样砸在心上。

“别悲伤,我教你!”王启超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,带着点清脆的笑意。李书文抬头,看到同桌正拿着一个泛黄的小本子,上面用铅笔画着发音口型图,每个字母旁边都标着嘴型:“你看,发‘Hello’时,舌头要抵着下牙床,先轻读‘hə’,像吹蜡烛一样送气,再重读‘ləʊ’,嘴唇要圆起来,像这样——”王启超张开嘴,对着他示范口型,还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下巴,让他感受喉咙的起伏,“你试试,别怕,我刚开始读‘Goodbye’时,还读成‘古德拜’,张老师都笑了,说我像在喊人名字。”从那天起,每天放学后,李书文都会留在院子里练英语。他找了块光滑的小石子,在地上写满“Hello”“Goodbye”“Thank you”,一边写一边读,读错了就让王启超纠正;遇到张仲谋老师路过,他还会攥着课本跑过去请教,张老师总是蹲下来,拿着他的手在嘴边比划,让他感受气流的方向,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字母卡片,上面画着小人发字母音的样子,说“你看,发‘H’时,小人在吹胡子,就是要送气”。有一次,他练到天黑,院子里的灯笼都亮了,橘黄色的光洒在地上的字母上,他终于把“Hello”读得标准,还能连着说“Hello, teacher”,他兴奋地跑回家,对着正在纳鞋底的母亲读了一遍,母亲虽然听不懂,却笑着摸他的头,把刚炒好的南瓜子塞给他,说“我儿读书用心,娘高兴,这瓜子你带着,明天跟同学分着吃”。

数学课上,张仲谋的“实践教学”让李书文彻底爱上了这门曾让他头疼的课。那天,张老师带着全班学生去湘江码头,手里拿着卷尺和算盘,身后跟着两个杂役,扛着一块小黑板。码头上堆满了棉花包,浅棕色的布包上印着“湘南棉行”的字样,几个脚夫正扛着棉花包往船上运,船工们在旁边喊着号子“嘿哟!嘿哟!”。张老师指着棉花包说:“这些棉花要装船运去武汉,每包重50斤,一艘船能装200包,咱们算一算,三艘船能运多少斤?运到武汉要走三天,每天走200里,一共要走多少里?”学生们立刻围了上去,有的用卷尺量棉花包的大小,有的在算盘上拨珠子,“噼里啪啦”响,李书文负责记录数据,他蹲在地上,用粉笔在石板上列算式:50×200×3=30000,200×3=600。当他拿着石板跑过去跟张老师说“三万斤,六百里”时,旁边的老船工凑过来看了看,笑着说“小伙子算得对!咱们这船的确 装200包,到武汉也差不多六百里,你这学问能用在实处,比光背书强”。李书文看着码头上忙碌的脚夫,他们的肩膀被棉花包压得发红,却还在咬牙坚持,突然清楚父亲说的“为国家做事”是什么意思——原来学好数学,就能让码头的运输更顺畅,就能让棉行的老板不亏秤,让脚夫们多赚点工钱,让百姓的生计更安稳。

学堂的辩论会更是让李书文打开了眼界。那次辩论的主题是“要不要学西方君主立宪”,反方的赵文轩一上来就举着《论语》,声音洪亮地反驳:“‘君君、臣臣、父父、子子’,这是圣人定的规矩!要是百姓都能参与朝政,那岂不是没了尊卑,天下就要乱了!咱们祖宗传下来的制度,怎么能学洋人的?”李书文握着笔记本站起来,手指着上面抄的《海国图志》片段,手有点抖,却还是坚持说:“赵同学,你还记得鸦片战争吗?咱们守着‘尊卑’,用大刀长矛对抗洋人的洋枪洋炮,最后输了,割地赔款!英国的君主立宪,不是没了尊卑,是让君主听百姓的话,百姓有难处能说出来,国家才能变强。日本之前也跟咱们一样,被洋人欺负,后来学了君主立宪,短短几十年就敢跟俄国打仗,咱们为什么不能学?”

辩论到激烈时,赵文轩气得把《论语》拍在桌上,书页都散了,他指着李书文说:“你这是崇洋媚外!忘了自己是中国人!”李书文却没急着反驳,而是从书包里掏出父亲杂货铺的账本,翻开其中一页,上面记着去年和洋人做的一笔生意:“大家看,我爹去年进了十桶洋油,洋人说每桶二两银子,可我爹不懂英语,也不会算洋账,最后洋人多收了五两,还说‘中国人不会算,只能听我的’。这不是崇洋,是咱们得学会洋人的本事,才能不被欺负!就像张老师说的,‘师夷长技以制夷’,咱们学他们的学问,是为了将来比他们强!”台下的学生们都安静了,坐在后排的张仲谋点了点头,手里的折扇轻轻敲着桌面:“书文说得对,学新学不是丢了老根,是给老根添新枝。咱们学英语,不是要忘了汉语;学数学,不是要丢了算盘;学西方制度,不是要忘了孔孟,是要让老祖宗的智慧,跟上世界的脚步。”后来,赵文轩主动找李书文借《变法通议》,还红着脸说:“之前是我太固执了,你说得对,咱们得看看外面的世界,不能总守着过去的规矩。”他还把自己的《论语》借给李书文,上面有不少他的批注,李书文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字,突然觉得,新学和旧学,不是敌人,是能凑在一起的朋友。

最让李书文着迷的,还是物理课的实验。那次张老师带他们做“简易电报机”,学生们分成小组,李书文和王启超、赵文轩分在一组,负责连接电线。一开始,电线总接错,李书文把正极和负极弄反了,按下按键时,对面的灯泡不仅不亮,还冒出了一点火星,吓得他赶紧缩回手,指尖有点发麻。王启超却没放弃,翻出课本里的电路图,指着上面的符号说:“你看,长横线是正极,短横线是负极,咱们把红电线接正极,黑电线接负极,再试试!”赵文轩也帮忙找来了新的灯泡,是他从家里带来的洋货,比学堂里的更亮。三人蹲在地上,小心翼翼地重新连接,李书文的手还有点抖,王启超在旁边握着他的手腕,帮他把电线缠紧。当按下按键,对面的灯泡“啪”地亮起来时,整个实验室都沸腾了,其他小组的学生都围过来看,张老师笑着说:“这就是科学的力量!当年洋人用电报传消息,从上海到北京只要一天,比快马还快,咱们学会了,后来长沙的消息也能传得更快,再也不用等信差跑半个月!”李书文看着亮起来的灯泡,暖黄的光映在他脸上,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冲动——他想造更多的机器,造电报机、造织布机、造轮船,让长沙变得更先进,让中国不再落后,让父亲再也不用由于不懂洋学问吃亏。

日子一天天过去,李书文的本事越来越大。那天,美国商人约翰来到“李记杂货铺”,穿着笔挺的西装,手里拿着一个皮夹子,指着货架上的洋油桶用英语说“要五十桶,还要一百磅洋钉,下周就要运到码头”。李老栓急得直搓手,他只会说“yes”“no”,根本听不懂约翰后面说的交货时间和价格,只能一个劲地摆手。正好李书文放学回来,他放下书包就上前,用流利的英语问:“Mr. John, do you need to deliver to your warehouse? And do you want to pay in silver or banknotes?(约翰先生,您需要送到您的仓库吗?您想用银子还是银票付款?)”约翰愣了一下,随即笑着点头,还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订单,上面写着详细的数量和地址。李书文拿起算盘,手指飞快地拨着珠子,算完后又用毛笔写在纸上:“洋油五十桶,每桶二两银子,共一百两;洋钉一百磅,每磅五分银子,共五两,合计一百零五两,下周 Wednesday(星期三)交货到湘江码头三号仓库。”约翰看着账本上工整的字迹,忍不住竖起大拇指:“Your son is brilliant! He’s better than the translator I hired before!(你儿子真厉害!比我之前雇的翻译还强!)”

送走约翰,李老栓拉着李书文的手,眼眶都红了,他用袖子擦了擦眼睛,说:“我儿目前能跟洋人打交道,还能算清账目,比爹强十倍!之前我总怕你学不好,目前看来,这新学没白上!”邻居们也围过来,王大婶拿着刚烙的饼塞给李书文,说“书文有出息,将来能当大官,给咱们长沙人长脸”;张老板则拍着李老栓的肩膀说“老李,你后来生意肯定越来越好,有书文帮你,再也不怕跟洋人打交道了”。李书文却摇摇头,咬了咬嘴唇说:“我不想当大官,我想学好机械,将来回长沙办工厂,造咱们自己的洋油、洋钉,再也不用买洋人的东西!让咱们中国人,也能造好东西,让洋人也来买咱们的货!”

长沙府中学堂的影响,像涟漪一样扩散开来。周边的私塾先生们纷纷来参观,城东“明德私塾”的吴先生来了三次,第一次看实验室,第二次听数学课,第三次带走了张仲谋编写的教材,回去后就给学生们加了“算术课”,还买了算盘和简易几何工具,学生们学得津津有味;外地的学生也慕名而来,有从湘潭来的,有从衡阳来的,学堂不得不扩建校舍,新盖了两座教室,还加了一间实验室,雇了更多杂役打理;张仲谋还联合其他老师,编写了《长沙府中学堂教材》,里面既有西方知识,又融入了湖南的地理、历史,列如数学里会算“湘江码头的货物运输量”,物理里会讲“岳麓山的泉水压强”,成了当时新式学堂的范本,不少外地学堂都来借印。有一次,学堂举办“科学展览”,李书文和王启超展示的简易电报机前围满了人,百姓们看着李书文按下按键,远处的灯泡就亮,都忍不住感叹:“原来读书还能做这些新鲜玩意儿!这电报机比送信快多了,后来咱们跟远方的亲戚联系,再也不用等一个月了!”还有个做茶叶生意的老板,当场就跟张老师说“能不能教我的伙计学算术,我多付学费,后来算茶叶账也方便”。

几年后,李书文拿着上海“南洋公学”(今上海交通大学前身)机械工程专业的录取通知书,站在学堂门口。张仲谋老师特意把他叫到办公室,递给他一本精装的《机械原理》,书的扉页上用钢笔写着:“以所学致所用,以所知强家国。”他还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泛黄的批注本,封面写着“英国留学笔记”,说:“这是我在英国读书时的笔记,里面有机械制造的要点,还有我画的图纸,你带着,将来用得上。遇到不懂的,就写信给我,我给你回信。”王启超也赶来送他,手里拿着一个自制的指南针,外壳是用木头刻的,上面刻着“长沙-上海”的方向,说:“到了上海,别迷路,记得常写信。等你学好回来,咱们一起办工厂,造咱们长沙自己的机器!”其他同学也来了,有人送了笔记本,有人送了钢笔,还有人把自己的英语词典借给李书文,说“上海洋人多,用得上”。

李书文抱着书和礼物,回头望了望学堂的黑木匾,“长沙府中学堂”六个字在阳光下依旧醒目。他心里默念:“长沙,我必定会回来的。”风从院子里的梧桐树上吹过,叶子“沙沙”响,像在跟他告别。他知道,自己从这里带走的不只是知识,还有让长沙变强、让中国变强的决心——这决心,像学堂里的那盏电报机灯泡,虽小,却亮得坚定。

如今,长沙府中学堂的遗址还保留着当年的模样:实验室里的玻璃烧杯虽已蒙尘,却还能看出当年的透亮,杯底还留着当年做实验的痕迹;图书馆里的旧书排列整齐,书页上还留着学生们的批注,有的写着“此处不懂,请教张老师”,有的画着简易的图纸;课桌的抽屉里,偶尔能找到泛黄的英语单词本,上面的字迹稚嫩却认真,还有用铅笔描的字母口型图。那些当年的学生,有的成了工程师,在武汉、上海的工厂里造机器;有的成了教师,在湖南各地办新式学堂;还有的像李书文一样,出国深造后回到中国,为国家的工业发展出力。而李书文和张仲谋的故事,也成了长沙人口中的佳话——老人们会跟孩子说“当年有个叫李书文的学生,在这学堂里学洋学问,后来去上海学造机器,就是为了让咱们中国不再受洋人欺负”,孩子们听着,眼睛里闪着光,像当年的李书文一样,心里埋下了“强家国”的种子。

七律·第55章

近代长沙办学堂,新式课程育栋梁。

书文学练洋语术,仲谋授算解题章。

数学能强家国计,外语可通世界邦。

学堂遗址今犹在,一段新学记旧章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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