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在民政局门口的玻璃檐下,像被按下暂停键的噪声。
我把离婚证装回帆布包里,红色在黑色里很安静。
我说,不吃回头草。
他抬眼看我,喉结滚动了一下,没说话。
我们站了两秒钟,像站在站厅的白光里,光线把人变得苍白而清楚。
两天前。
厨房里有汤,电磁炉的亮点像一颗小日光,在黄昏里稳稳地亮着。
我把灶关掉,抬手擦了擦台面上的水,看到他把手机丢在餐桌上,屏幕亮着12306的页面。
常用乘车人一栏,除了我们的名字,还有一个备注:“小安”。
我没有立刻触碰。
我站在那儿,看电饭煲的数字从3跳到2,像时间被切割。
我把手机拿起来,向上滑,那个名字像冰块滑过我的手背。
备注里录了她的身份证号码,生日,性别一栏的女,电话空白。
我去洗手,水流落着,我不想让汗沾在屏幕上。
我关水,走回餐桌,把手机放回他原来的位置。
我说,汤快好了。
他从卧室里出来,肩线有一点疲劳的弧度,像撑着一个看不见的重量。
他闻了闻厨房的气味,笑了一下,说你今天做了什么。
我说,排骨冬瓜汤。
他坐下,把手机拿起来,屏幕黑了又亮,我看他的拇指停在那个页面一秒,又划走。
我端上汤,把碗放在他的右手边,汤面有几滴葱,浮着青绿,像小岛。
我说,你常用乘车人里有个备注小安。
他的手停在半空,勺子轻轻碰到碗沿,发出一声不重不轻的音。
他看我,说同事,出差填过一次。
我说,那她为什么备注“小”。
他说,她名字叫安然,大家叫她小安。
我说,备注是习惯,不是打趣。
他沉默了一下,勺子落回碗里,汤面波动,光线在汤里晃了一晃。
我拿出手机,把我的备忘录打开,我说我把该记的都记在里面,货架上的物品,合同的条款,还有对话里出现过的关键词。
他笑了一下,很短,说你又开始上课了。
我说,我不是上课,我是在铺陈规则。
他把汤喝了一口,喉结动了一下,像吞下了一个小而硬的东西。
我说,两天后我们去民政局把婚姻作为契约处理,无论是修订还是解除,取决于你今天的解释质量。
他抬头,说你在威胁我。
我说不是,我在做一个有效的时间管理,把时间当硬币投入换靠近,也把硬币收回用来离开。
外面雨打着防盗门,像一列远处的列车在晚点,轰鸣有间歇。
他看着我的脸,像在找一个旧的温柔,旧到有点泛黄。
我没有给。
我们吃饭,碗筷有节拍。
我不是喜爱安静,我是不喜爱脏。
当晚。
他在客厅看邮件,屏幕反光在他的脸上,把疲惫照成了淡蓝色。
我在阳台折衣服,把衣角抚平,一件一件,像在压证据。
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,来自小区群,有人问雨什么时候停,我看了一眼,不回复。
我看桌上的玉坠,母亲送的,青色温润,像一枚小小的庇护。
我把它戴上,感觉凉意贴在皮肤上,像一条软弱的规章。
他靠过来,说你不觉得累吗。
我说累,但克制是义务。
他笑了一下,说你不怕把生活弄得像法庭吗。
我说生活本来就是法庭,处处留证。
他低下头,声音里的锋利突然没了,说我只是忙,我没有别的心思。
我看他的肩线,有一点向内的弧度,像想把自己折进一个狭小的洞里。
我说明天中午你把她叫过来,我们三个人把情况讲清楚。
他抬眼,说你要当众撕吗。
我说不在公共场合,我很在乎体面,我们找一家不吵的咖啡馆,玻璃窗里有灯,灯不会刺眼。
他没有反对。
第二天上午。
雨停了,天空薄薄白着,像走廊的白光,把人都显得冷静。
咖啡馆在一个拐角,门口摆着两个盆栽,叶子亮,像被擦过。
她比我想象的年轻,头发扎成低马尾,脸上的妆很浅,眼睛是明亮的那种,像刚洗过的玻璃杯。
她进来,看到我,有一点怯生的停顿,又走过来,坐下。
她说,你好。
我点头,说你好。
他坐在我们两人之间,像一个警示牌,提醒不要越线。
我说,先讲实际:你是他常用乘车人之一,出差同坐过火车,有一次住同一家酒店,报销单里两张发票日期重合。
她抬眼,眼底闪了一下,不是惊慌,是一种正要开口的勇气。
她说,是的,我们出差,有一次他不知道怎么订的酒店重复了,我帮他撤销了一张。
我说,你们有没有单独去过任何不谈工作的地方。
她摇头,很轻,说没有。
她看了他一下,像在找背书,他没有说话。
她继续说,我没谈过恋爱,不太知道边界在哪,我有时候会问他一些生活问题,列如怎么报税,列如怎么在公司“站稳”,但我没有想过别的。
她的声音不尖不软,像一个智能音箱的音量,恰到好处。
我说,解释的对象不是我的猜疑,是可能被误解的制度空白。
他终于开口,说我没想过要跨那个线。
我说你想过什么。
他不看我,看桌上的咖啡杯,说我只是觉得和她说话让我不那么累,她很明亮,不像你总是把事情拆分成条款。
我说,你可以自由选择你想要的沟通方式,但在婚姻里,忠诚义务不是自由选择。
他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,是承认后的脆弱。
她看着我,说对不起。
我说你没必要对我道歉,制度问题不靠人格补救。
他把手伸到杯子上,指尖有一点抖,像风吹过一个薄的东西。
我说,我们签一个婚姻行为合同,三方见证,两人签字,一人抄录:共同财产,重大开支,忠诚义务,违约责任。
他看着我,眼神里的抵抗像一条突然被拉紧的绳,绷了一秒,又松掉。
他说签。
她轻轻吸了一口气,像在房间里听到远处火车进站的声音。
我从包里拿出事先打印好的合同样式,白纸黑字,边角直,像一块平整的石板。
我说,条款一,忠诚义务定义:不得与非直系同事在非工作时间私下单独相处,不得隐瞒任何与第三者的亲密接触,存在暧昧即视为违约。
我停顿,给他们时间吸收。
我说,条款二,重大开支界定:任何单笔消费超过三千元需事前通报并得到共识;公司业务招待费用需同步报备相关人员姓名。
我说,条款三,共同财产管理:家庭共同账户透明,个人账户项下所有支出每月对账交换,特殊支出列明目。
我说,条款四,违约责任:违约方自愿承担心理伤害赔偿,约定数额为家庭年收入的百分之十五,另在共同财产分配中减少同等比例的份额;如发生实际婚外情,自动触发离婚程序,不得拖延。
他看着这些字,喉结再次动了一下,那种吞咽像把柠檬生咬。
他问,说你觉得这像什么。
我说像把生活变成可操作的流程,不是为了让感情变冷,而是为了让冷的部分有一个加热的容器。
她轻声说,这样好像很安全。
她看我,眼睛里是坦白的亮。
他点头,说我签。
我把合同放到他面前,递给他笔。
他手微微抖了一下,提起笔,在署名那一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,每一笔都像在描一个不太熟悉的字。
我也签。
她在旁边抄录,认真,字很工整,有一种学生的规矩。
我们三人结束时,外面的光更白了,像把坏天气彻底收走。
回到家。
他洗了碗,把碗口擦得很干净,像尝试弥补什么。
我坐在沙发上,看窗外的雨中树叶,叶子上有剩下的水,像小玻璃珠。
他说,我很累,但我不想失去你。
我说,克制不是恩赐,是义务。
他坐在我对面,肩线缓慢放松下来,像一块轻轻放下的石头。
我们沉默,沉默像一场审讯,压力从四面浇过来。
第二天。
他把手机递给我,我看到他的常用乘车人成了只有我们两人,那个“备注小安”的条目不见了。
他说我让她把自己的名字从我的系统里删了,后来所有出差只由行政统一订票。
我说,这是一条行为变化的可观察证据。
他笑了,笑里有一点苦。
他说你像法官。
我说你像一个乖学生。
他摊开手,说好,我们按照规则走。
那几天我们恢复了面条和汤的节奏,我煮挂面,他调酱,葱蒜在碗里扶着香气,像把一个冷的房间慢慢暖起来。
晚上我们一起去楼下散步,路灯把人影拉长,像把两个人的距离变成一条线,线变细,看上去更近。
我不怀善念,我怀规则。
这不妨碍我在他站在冷风里时给他围上围巾,不妨碍我两天一次煲汤。
汤是一个物理的缓和器。
他晚上把手放到我的肩上,像把重物改放到一个更稳的架子,我的肩线也不那么绷了。
本月初。
他母亲来家里一趟,带了石榴和一只老旧的砂锅。
她把石榴放到桌上,说你们多吃这个,补血。
她看我的眼睛,眼神里有一种旧式的关切,她用她的语言携带她那一代的观念。
她说你们要抓紧,我也不小了。
我知道她指的是孩子。
我有不孕既往史,这在过往的体检单上黑白清清。
她不知道细节,她只知道她的儿子别人的儿子都在抱孙子。
我把砂锅拿过来,给她冲了杯茶,茶的色泽在玻璃杯里沉下来,像一个深的秋天。
她看我戴着玉坠,说这个挺好,老东西,保平安。
我笑了一下,说是您给的。
她笑,说我有时候嘴快,你别往心里去。
她看着他,说不要老加班,家里也是你的班。
他点头,说嗯。
代际的语言像两条河从两侧流来,在我们的小客厅形成一个合流,水色有点混。
她走时,门口有雨,雨像往后退的列车,把我们送到一个很安静的站台。
我站在门口,看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间,白光打在她衣服上,像给她披了一层薄的防护。
那之后,他开始把工作分配给团队,不再半夜打电话,深灰的疲惫从他的脸上退下去,像天渐亮。
我们有一段时间的关系回温。
他在周末挑了一包好的面,缠在他的手里,像旧式的手艺。
我拿出那只砂锅,炖牛腩,喷香在屋子里盘旋,像一个看不见的绳索把东西绑在一起。
他偶尔会把手放到我的背上,比以前更轻。
没有欲望的重,但有一种人间的温度。
我想,婚姻像房间的灯泡,你不去擦,它会暗;你在上面套一个新的灯罩,它可能会暖一点;你不换的话,总有一天会坏。
我们做的,是擦,是套灯罩,是不换。
中午他带回来一个小玉坠,说给你另一个备用,怕你把那个弄丢。
我看他,心里生起一个不像爱更像感激的东西。
事情看起来按规则前进。
直到一个平静的周三晚上。
他从书房出来,说我厌倦了。
他的声音很小,没有戏剧化的高音或者嘶吼,像一颗把自己打磨到最圆的石子,轻轻落下。
我把遥控器放在桌上,声音被我关掉,电视里的人还在动,像一个无声的戏。
我说那离吧。
他愣了一秒,像没想到这么快,也像被我的平静刺了一下。
他说,等等,我们不是刚好一点吗。
我说是,你也说你厌倦了,相互节约时间。
他走近一步,肩线的弧又往下了,像一个要倒塌的架子。
他说,我不是厌烦你,是厌烦生活。
我说,你把抽象的疲惫具体化到了我身上,我不接受这个背锅。
他沉默。
我说,离吧。
第二天我们去了民政局,雨没有很大,走廊白光亮着,办证的窗口像一个小小的法庭。
工作人员看我们的证件,电脑打字的声音是唯一的节奏。
他签字的时候手没抖,那种确定感像一条被拉直的线。
我也签了。
我是情绪强但表达收束。
我们拿到红本,那种红很像一个清晰的结束。
从民政局出来。
他问,你要不再思考一下。
我说,不吃回头草。
他说你真的这么坚定。
我说,我把时间当硬币投进这个机器,机器吃了硬币,有时吐出热汤,有时吐出冷水,有时卡住,我不继续投。
他把手插进口袋,像要把手藏进一个安全的地方。
他说我可能会后悔。
我说那也是你的权利。
我们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雨在玻璃檐下聚成一条线,从边角滴下,像一支很细的钟摆。
他走了,背影在白光里显得瘦。
我回到家。
窗边的玉坠还挂着,轻轻撞在玻璃上,发出一点点的光。
我给自己煮了一碗面,面软,酱香平。
我把面端到餐桌上,坐下来吃。
我的手机振动了一下,是公司群的通知,关于一个新项目。
我点开,浏览,脑子很清楚,像一条被雨洗过的路。
三天后。
他打过一次电话,没有接通,留了一个短信:你过得好吗。
我没有回。
我把手机放在抽屉里,抽屉是木头的,开合的时候有一种温暖的声音。
我去阳台浇花,水落在叶片上,像一阵微小的雨。
我不是善良,我是不喜爱脏。
第一次见小安之后,她发过来一个很短的消息:对不起,如果我的任何行为越界,我愿意退出。
我当时回了:边界不是退,是明清楚白站在自己的区域。
目前离婚已成定局,我再次收到她的消息。
她说:他辞职了。
我停了一下,眼眶里有一层无意义的潮。
她继续说:他说他要休憩一段时间。
我没有回复。
夜深了,雨停了,月亮从云缝里露了一个薄边,像在证明一些东西也会继续。
我打开我的备忘录,把我们签过的合同翻出来,又把它收起。
原则已完成它能完成的部分。
几天的清寂像把心里的黑洞铺了一层白布,黑洞还在,但不那么吸人。
一周后。
我回老家看母亲,她的房子坐在一条老旧的街上,门口的槐树是那个夏天就站在那里的槐树。
她给我做汤,鸡汤里有枸杞,红色在黄色里像一颗颗小心脏。
她看我,说你瘦了。
我笑,说轻了。
她看我的玉坠,说还是戴着,我放心。
她啰嗦着,说你还年轻,别把心关死。
她那一代的观念像一根竹竿,直直地站在地上,我在侧边绕过去,尽量不让它戳到我的眼睛。
我说我不吃回头草。
她点头,说听你的。
她说,你们之间最难的不是孩子,是怎么把两个人不一样的节奏放在一个同一个房间里。
我说,灯泡坏了就换,不要在坏掉的灯下看书。
她笑,说你这个比喻好。
我在老家的床上睡了一晚,窗外有蛙声,像一个古老的城市在讲它多年保持的秘密。
我没梦他。
回到城市。
同事约我见面,说部门想让我带一个新项目,客户是一个大型连锁餐饮集团。
我去见,客户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总监,干练,手里的玉戒很亮。
她说我们要一个稳定的流程,避免人的情绪破坏流程。
我笑了一下,说这是我的优势。
她说我们是实在人。
我说我也是。
我们谈到深夜,灯把人照成白色的形状,从玻璃反射回来,像我们每个人折返的生活。
我回家的路上,看到在站厅里有一个男人打着电话,肩线很像他。
我停了一秒,站厅的白光是一样的白,列车从隧道里出来,轰鸣像一条不断的线。
我没有走过去。
我往前走,雨突然落下了几滴,像试探性的问候。
我把伞打开,把自己包在蓝色里。
第二周。
我收拾家里的微信群,退出几个小群,留下物业、保洁、项目群。
每个退出都像把一个没用的对象从系统里删掉,系统变轻。
我换了一盏灯,暖黄的,灯罩不透,光线不刺,把屋里洗成一种慢慢滴落的蜂蜜色。
我把砂锅放到柜子里,砂锅的厚重像一个不再需要的保证。
晚上我煎一块鱼,鱼肉在锅里铺开,香气不张扬。
我想起那句柠檬—柠檬水。
生活有时候就是把酸的东西加上水,再加一点糖,你不去做,它会一直酸。
我去做。
第三周。
他发了一条消息,说能见你吗。
我没有回复。
我把手机放到柜子上,不在手心。
我去阳台,风很轻,把窗帘吹动了一缕,像一个人在门外轻轻说话。
我站着,看路灯把地上的白线拉成长长的条状,像等待被归于秩序的事情。
我不是要做道德的裁判,我只是要做一个关上门的成年人。
第四周。
小安给我发了一个很长的消息,她说她换了部门,她说她不再做他项目,她说她看到他在公司楼下坐了很久,她说她打了招呼,他笑了一下,像把自己当成一个路人。
她说她没别的意思,她只是想让事情被记住。
记住是一种道德,也是一个流程。
我看着那些字,觉得她比之前更稳了。
她用她的方式完成了她的审问。
我没有回复。
第五周。
他在早上发来一个照片,是他做的面,面上有一个荷包蛋,蛋黄是圆的,黄色像一个还没破的希望。
他写了一句:我在学做饭。
我没回。
我去开会,客户把一个条款掰出来,我们一起把它写得更明确:这就是规则重构。
我结束会,买了一袋石榴,拿回家,剥开,红色从薄薄的白膜里跳出来,像一个个被释放的心。
我一个人吃,很甜。
一些晚上。
我突然想起我们三人会谈的那天,她说她想要安全感,她说她没谈过恋爱。
那种坦白让我尊重一个人。
我们都在一个生活的法庭里学习怎么讲话。
我把笔记本拿出来,我把对话写下,每一句说话像一颗有重量的小石头,放到一条线上的不同位置。
我不是要把别人判决,我是在把自己校准。
第六周。
我把冰箱里多余的东西清掉,一半的瓶子都有过期的酱,一半的袋子里有旧的干货。
冰箱变得空,空能让人看到底部那个微微发黄的塑料,像老旧的时间。
我洗干净,重新放了两个盒子,一盒葱,一盒蒜,一盒姜。
简单是操作性。
第七周。
他发了一个语音,8秒。
我打开,里面是他呼吸的声音,还有一句话:我厌倦的是我自己。
我关掉。
我把手机放到桌上,桌子是木纹,很安静。
我去泡一杯茶,茶叶在水里铺散开,像一个过程在慢慢显形。
我想到婚姻里的代际观念,他母亲那句“家里也是你的班”,我想到我们把婚姻写成合同,像把黑夜分出几个段落。
那不是失败,是一种尝试。
第八周。
公司把项目签了,我接下来要去几个城市。
我在网页上订票,常用乘车人只有我一个。
我看到备注一栏空空,我故意给自己备注:小夏。
我笑,把它删掉。
那几个城市有雨也有太阳,站厅的白光把我照得清楚,也把我照得像一个刚从奥义里出来的人。
我不把我的故事变成一个互联网八卦,我不在公共场合撕。
我在私下谈判解决,我在民政局前的白光下结束。
我给母亲发了一个消息,说我出差。
她回我,要穿长袖,别受凉。
我说好。
第九周。
他没再发消息。
小安偶尔在群里出现,她发一个会议纪要,语言清晰,逻辑好。
我发现她在快速成长,她把假设写成条件,她把可能写成警示,她把一种善良变成机制。
我有点欣慰。
第十周。
我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:合同已经被我拿走。
我愣了一下。
短信又来:别担心,我不会泄露。
我回:你是谁。
对方不回。
我把合同拿出来,发现我的印刷件还在,我把抽屉里的复印件也在,唯独那天我们三人处使用过的那份原件不见了。
我想了一秒,想到一个可能。
我打了一个电话,没人接。
我把这一条放到我的备忘录:合同遗失——风险写入。
这就是尾钩的出现。
这不是吓人的事情,这是一个新的走向。
第十一周。
他终于给我打来电话,接通了。
他问,你看到那条短信了吗。
我说看到了。
他说,是我拿走的。
我沉默了一秒,把我的沉默当成一个审讯。
他说,我不想别人看到我签过那样的东西,我觉得丢人。
我说,丢人的是违约,不是签约。
他断了一秒,呼吸里有一点乱。
他说我在学做饭,我在学把我的生活从黑洞里挪出来。
我说这是好事。
他小声说,我可能要去一个远一点的地方。
我说去吧。
他沉默,我也沉默。
两个人在电话里像坐在一个空的站台上,列车已经进站又开走,风在我们的身上来回吹。
他最后说,保重。
我说你也是。
电话挂断,我把这条对话写到备忘录里,用短句,用能落地的词。
第十二周。
公司派我去南方城市,我在站台上看过,雨从桥下落下,像一个低的帘子。
我入住酒店,房间的灯是暖的,不刺眼。
我把玉坠挂在床边的灯上,它轻轻撞到灯罩,发出一个小的叮。
我收拾桌面,把电脑摆好,把笔放齐,把我的纸页压在角上。
工作的时候我不想他。
我把注意力放在我的文档里,把条款拆成可执行的步骤,把每一个“或者”换成一个唯一。
这是一种治愈。
第十三周。
夜深,我的手机又收到一个陌生短信:你们的合同,我看了。
我打字:你是谁。
对方回:没必要知道。
我看着屏幕上的字,这种匿名像刚刚写好的戏,每一场都在推进。
对方又发:那天你们的条款,我觉得不赖,我也想给我的男朋友写一个。
我愣了一秒,心里浮起一个不明显的微笑。
我回:记住,条款不是锁,是光。
对方不再回。
我把手机放下,床头灯照着我的手,手上有一条细细的青筋,像一条路。
第十四周。
我回到城市,街角的咖啡馆还开着,玻璃里有灯,人影在灯下变成一个个小小的剪影。
我不进去。
我往前,雨又落下,像一个旧友的拍肩。
我在雨里走,伞的边缘滴着水,滴滴答答,一直落。
我不吃回头草。
这句话不是一个姿态,是一个条款。
在我心里的条款。
我把它贴在我的生活手册第一页。
第十五周。
母亲问我,什么时候再谈一个。
我说不急。
她笑,说你有你的。
她说她年轻的时候,跟我爸也吵,也想离,最后由于一个春天的花就又住在一起了。
我说每个灯泡都有它的寿命。
她说你们这代懂的东西比我们多,你们也更会保护自己。
我点头。
第十六周。
小安出目前公司的另一套业务里,我们偶遇在楼梯间,白光真的存在,像一块巨大的白布在天花板下垂着。
她对我笑,说你看起来很好。
我说你也是。
她说谢谢那天的合同,我把它改写成一份工作流程,团队以此为参考。
她的眼睛超级清楚,像人站在一个没有雾的清晨。
我笑,说不错。
她说,我也向外申请了一个项目。
我说祝贺。
我们在楼梯间短短两句,像把两个世界的打招呼放在最好的距离。
第十七周。
他的母亲给我发了一个消息,很短:他出发了。
我回:知道了。
她又发:你们各自好好。
我回:嗯。
她那一代的语言里没有复杂的词,她用养育的方式传递祝福。
我看着那些字,心里没有什么起伏。
第十八周。
客户那些条款落地了,效果比预想更好。
公司给我了一个奖金,数字不大,但有温度。
我把奖金里的两百元用来买了一盏更好的床头灯,灯罩是布的,颜色是米白,光线像奶。
我在灯下看书,书里写的都是别人的故事,我把自己的故事放在书边上。
有时候我会想起他说他厌倦了,有时候我会想起我说那离吧。
那两个句子像两枚硬币,一个是投进去,一个是被吐出来。
第十九周。
夜里,我收到一个短信,来自一个新的号码:你不吃回头草,我尊重,但我会一直走,直到走到我自己的明亮里。
我看着这句,想到那天她说她要安全。
可能是她。
也可能是另一个匿名。
我没有回。
我把手机放到枕边,关灯,房间里的暖黄慢慢退下去,黑白交替像山洞的入口。
我在黑里悬一下,又落下。
第二十周。
我把砂锅拿出来,炖了一锅汤。
我站在厨房里,蒸汽上升,像把旧的东西再给一次温暖。
我把汤盛出来,送到母亲家。
她喝了一口,说甜。
我说是冬瓜。
她看我,说你又做了汤。
我说汤是一个传递,像不说话的拥抱。
她笑。
她看着门外的雨,说又下了。
我说嗯。
雨在民政局门口、咖啡馆、站厅的白光下都下过。
雨是一个动词,持续,我把它当作环境的比喻。
第廿一周。
我收到他寄来的一个包裹,里面只有一本书,封面上写着“边界”。
没有署名。
我把它放到柜子里,没有拆封,我不想在旧的关系里再读关于边界的书。
我把这个包裹标记为:过往物件。
第廿二周。
公司安排我做一个内部培训,主题“规则与修复”。
我把我们的经历简化成模型,把制度放在第一,把柔软放在第二,把修复放在第三。
我在讲台上说:我们不是在惩罚,我们在让关系可持续。
台下有人点头,有人无感,有人觉得冷。
我不讨好谁。
第廿三周。
夜里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我在一个站台,列车开走了,我没上车。
我站在白光下,光不是冷,是一种中性。
我醒来,心跳没有加快。
我起身,喝了一口水,水像一个句号。
第廿四周。
小安给我发了一个句子:我在往前走。
我回:好。
她加了一个小小的太阳表情。
我没有把它当作幼稚,我把它当作实证。
第廿五周。
他又发来了一个语音,12秒。
我打开,里面是他的声音,他说:谢谢你那天在咖啡馆没有让我失态,谢谢你把事情做得像一堂课。
他的声音不是顺风的,它在一个风里穿过来,带着不轻不重的飘。
我关掉。
我在心里说,不客气。
第廿六周。
我把我们家的灯泡换成了更省电的型号,光更柔,电费会稍微少一点。
这就是改变量化。
我在生活里把每一个可量化的东西都调整了一点,像把螺丝拧紧再放开。
第廿七周。
一个中午,我在公司楼下买了一杯柠檬水,柠檬酸,糖淡。
我站在阳光里,喝一口,酸通过我的舌头进入我的心,撤离了我的胃。
柠檬—柠檬水。
这句比喻像一个简单的逻辑:你的手动,你的结果。
第廿八周。
我把民政局那天的照片删了。
我不需要纪念,我有我自己的章节。
第廿九周。
他的母亲发来一个消息,还是那种短短的:过年回家吗。
我回:回。
她发了一串烟火。
我看着,笑了。
第叁十周。
我在夜里收到一个新的短信,来自一个未知的号码:他回来了。
我看着屏幕,觉得这就是一个尾钩。
我没有回应,但我的心往前走了一步,把门口的灯打开,把地垫抬起,把底下的灰扫掉。
我把这条写进备忘录,用一句话标注:
未完待续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