许多年后,我依然会想起那个下午,当我把那张泛黄的羊皮纸重新埋进土里时,心里空落落的,像是亲手埋葬了另一个自己。那个自己,曾短暂地拥有过一个暴富的幻梦,一个能让妻儿挺直腰杆的未来。
从挖出那个坛子到最终放弃,整整三个月,我活得像个贼。白天在工地上心惊胆战,躲着工头的眼神;晚上在出租屋里辗转反侧,枕着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秘密。那张图,没给我带来富贵,却几乎毁了我当时拥有的一切——安稳的睡眠,妻子的信任,和内心的平静。
但故事,还得从那个燥热的六月天说起,从我一铲子下去,听到的那声沉闷的“当”响开始。
第1章 闷响
六月的太阳像个挂在天上的大火炉,把整个工地烤得滋滋冒油。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混凝土、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怪味,吸进肺里,又干又涩。我叫李卫东,四十二岁,在这片叫“锦绣江南”的高档楼盘工地上,已经干了快一年了。我的工作,就是和这堆钢筋水泥打交道,用一身的力气,换取每个月五千多块的血汗钱。
那天下午,我正跟着大伙儿给三号楼挖地基的排水沟。铁锹一下一下地铲进黏黄的泥土里,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来,淌进眼睛里,涩得生疼。我抬起胳膊,用那件已经看不出本色的工服袖子胡乱抹了一把,继续埋头苦干。
就是那时候,铁锹的尖头碰到了一个硬物,发出了一声沉闷的“当”响。
这声音在嘈杂的工地上并不起眼,但我离得最近,听得真切。干我们这行的,挖到东西不稀奇,砖头、石块、废铁,什么都有。可刚才那一下的感觉不对,不像石头那么死硬,也不像铁器那么清脆,倒像是……碰到了一个瓦罐。
我心里一动,没敢声张,只是放慢了动作,用铁锹小心翼翼地刨开周围的土。很快,一个圆滚滚的陶罐口露了出来。那陶罐是深褐色的,上面糊满了泥,但能看出样式很古朴,不像目前的东西。
“卫东,磨蹭啥呢?快点儿!”不远处,工头王建军的声音传了过来。
王建军四十多岁,人长得黑壮,嗓门奇大。他不是坏人,但对工程进度看得比什么都重,谁要是手脚慢了,他那张黑脸能拉得跟驴一样长。
我心里一紧,连忙应道:“哎,王头,马上!这块土硬,有块大石头。”
我嘴上应付着,手上的动作却更轻了。我用手扒拉开最后的泥土,一个完整的坛子呈目前眼前。它大致有篮球那么大,罐口用一块石板盖着,还用黄泥封得严严实实。我试着晃了晃,里面传来轻微的、纸张卷动一样的声音。
我的心跳瞬间就乱了。这坛子里,有东西。
就在我愣神的功夫,王建军已经背着手溜达到了我跟前。他低头一看,眼睛立刻就眯了起来。“这是啥?”
“王头,好像……好像是个老罐子。”我站起身,有些手足无措。
王建军蹲下去,用粗糙的手指敲了敲坛身,又看了看封口的黄泥,眼神里透出一丝精明的光。“挖出来,我看看。”
我不敢违抗,只好用铁锹把坛子完整地撬了出来,抱到平地上。坛子不重,但抱在怀里,却感觉沉甸甸的。周围的几个工友也凑了过来,七嘴八舌地议论着。
“哟,老李挖到宝贝了?”
“这得是哪个朝代的?看着像个古董。”
王建军清了清嗓子,板着脸说:“都别瞎嚷嚷!按照规定,工地上挖出来的东西,都得上交公司,公司再上交国家。这是文物,懂不懂?”
他这话一出,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。大伙儿都清楚,这东西跟自己没关系了。王建军转向我,语气不容置疑:“卫东,把坛子搬到我办公室去。这事你做得不错,及时发现,没有私藏。回头我跟公司给你申请个发现奖,几百块钱总是有的。”
几百块钱。我心里泛起一阵说不出的滋味。我看着那个坛子,一种强烈的好奇心和不甘心混杂在一起,像野草一样疯长。这里面到底是什么?就这么交上去,我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答案。而这个秘密,或许能改变我一地鸡毛的生活。
我老婆刘燕身体不好,常年吃药。儿子小宝马上要上初中了,我想让他上市里那所教学质量好的私立学校,可一年两万多的学费,对我来说就是个天文数字。我每天累死累活,省吃俭用,可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,看不到一点光亮。
这个坛子,就像是老天爷从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机会。
“还愣着干嘛?搬过去啊。”王建军催促道。
“哦,好,好。”我回过神来,抱起坛子。在转身的一刹那,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我的脑海。
工地的角落里,有一个临时搭建的工具棚,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,平时很少有人去。我的工具箱和水壶也都放在那里。
我抱着坛子,故意绕了个小圈,走向王建军的办公室。路过工具棚时,我装作脚下被石子绊了一下,一个踉跄,身体顺势就拐进了棚子里。
“哎哟!”我叫了一声,把坛子轻轻放在一堆废旧的蛇皮袋后面。
“怎么了?”王建军在外面喊道。
“没事没事,王头,绊了一下,没摔着。”我一边回答,一边迅速地把我那个破旧的帆布工具包里的扳手、螺丝刀一股脑倒出来,然后把坛子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,再用一块破布盖上。做完这一切,我的后背已经湿透了,心脏砰砰直跳,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。
我从工具棚里走出来,两手空空,脸上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:“王头,你看我这笨手笨脚的。坛子我先放工具棚了,那儿安全,等下班了我再给您搬办公室去。目前这手上的泥,别把您办公室弄脏了。”
王建军狐疑地看了我一眼,似乎想说什么,但工地上又有别的事情在喊他。他挥了挥手,不耐烦地说:“行了行了,那你记得啊,下班前必须给我送过来!要是出了岔子,我唯你是问!”
“放心吧,王头!”我点头哈腰地保证着。
看着王建军走远的背影,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感觉腿肚子都在发软。我知道,我做了一个可能会改变我一生的决定,也可能,是毁了我一生的决定。
那个下午剩下的几个小时,我干活的时候总是心不在焉。我的魂儿好像已经飞到了那个工具棚里,飞进了那个神秘的坛子里。王建军的目光时不时地扫过来,像两道探照灯,让我坐立难安。我只能把头埋得更低,用更加卖力的劳动来掩饰内心的惶恐。
终于,熬到了下班的哨声响起。工友们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,勾肩搭背地走向食堂和宿舍。我磨蹭到最后,等周围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,才像做贼一样溜进了工具棚。
我背起那个沉甸甸的工具包,快步走出工地。我没有回宿舍,而是直接朝着工地外面的公交站走去。我得回家,我必须在家里打开它。这个秘密,太大,太烫手,我一个人扛不住。
第2章 羊皮纸
我租的房子在城中村,是那种典型的握手楼,终日不见阳光。我和妻子刘燕,还有儿子小宝,就挤在这个三十平米不到的一居室里。房子是老的,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,但由于便宜,我们一住就是五年。
我背着那个异常沉重的工具包,爬上吱吱作响的楼梯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我不知道该怎么跟刘燕解释这个坛子的来历,她一向胆小,要是知道我把工地上挖出来的“文物”私自带回了家,非得吓得睡不着觉不可。
推开门,一股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。刘燕正系着围裙在狭小的厨房里忙活,小宝在小桌子前写作业。这是我一天中最安稳的时刻,但今天,这份安稳被我背包里的秘密搅得粉碎。
“回来了?”刘燕回头看了我一眼,笑了笑,“今天买了你爱吃的猪头肉,赶紧洗手吃饭。”
“爸!”小宝也抬起头,脆生生地喊了我一声。
我勉强笑了笑,把工具包悄悄地塞到了床底下,然后去洗手。饭桌上,刘燕给我夹了一筷子猪头肉,又说起了小宝上学的事。
“卫东,小宝的班主任今天又给我打电话了,说小宝成绩很好,要是能去市里的育才中学,将来考个好大学肯定没问题。她说报名就这几天了,让我们抓紧。”刘燕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期盼和一丝无奈。
我扒拉着碗里的米饭,嘴里的猪头肉嚼着却像蜡一样。育才中学,那是我做梦都想让儿子去的地方,可那高昂的学费就像一座大山,压得我喘不过气。
“我知道了,”我含糊地应着,“我……我再想想办法。”
“能有什么办法?”刘燕叹了口气,眼圈有点红,“咱们家这点积蓄,你不是不知道。总不能去借高利贷吧?卫东,要不就算了,就在片区的中学上吧,小宝懂事,在哪儿都能学好。”
她越是这么说,我心里就越是不舒服。我觉得自己窝囊,作为一个男人,一个父亲,连孩子想上个好学校的愿望都满足不了。这个念头,像一根鞭子,狠狠地抽在我的心上,也让我对床底下那个坛子的渴望,变得更加强烈。
吃完饭,刘燕去洗碗,小宝也回屋继续写作业。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旧沙发上,心里天人交战。最终,那份对未知的渴望和对现实的无力感,战胜了理智和恐惧。
我等到晚上十点,刘燕和小宝都睡熟了,才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来。我从床底下拖出那个工具包,抱着它进了只有两平米的卫生间,反锁上门。
卫生间的灯泡是那种最便宜的节能灯,光线昏黄,照得我的脸忽明忽暗。我蹲在地上,心跳得像打鼓。我深吸一口气,从包里把那个坛子抱了出来。
坛子上的泥已经半干了。我用一把小刀,一点一点地刮开封口的黄泥。黄泥很硬,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那块盖在上面的石板撬开一条缝。
一股陈旧的、带着泥土和霉味的气息从缝隙里钻了出来。我把石板整个拿开,朝里面看去。
坛子里没有金银珠宝,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。我心里咯噔一下,有些失望,但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取了出来。
油布已经变得又脆又硬,我轻轻一碰,就裂开了。里面露出来的,是一个竹筒。竹筒的两端用蜡封着,保存得相当完好。
我的手开始微微发抖。我用刀尖撬开一头的蜡封,从里面倒出了一卷东西。
那是一卷泛黄的、质地粗糙的纸。我慢慢地展开它,借着昏暗的灯光,我的呼吸几乎停止了。
这不是普通的纸,而是一张羊皮纸。上面用墨线绘制着一些看不懂的山川河流,还有一些用毛笔字标注的地名和符号。虽然许多字迹已经模糊不清,但图的右上角,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依然清晰可辨——藏宝图。
藏宝图!
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,瞬间击中了我的天灵盖。我脑子里嗡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我使劲揉了揉眼睛,凑到灯光下又看了一遍,没错,就是“藏宝图”!
我的人生,在过去四十二年里,平淡得像一杯白开水。我从没想过,这种只在小说和电影里才会出现的东西,会真实地出目前我的手上。
我贪婪地看着图上的每一个细节。那上面画着一座宝塔,一条河流,还有一片连绵的山脉。其中一座山峰上,画着一个红色的叉。图的旁边,还有几行小字,似乎是某种说明,但字迹潦草,加上年代久远,我连蒙带猜也只能认出“前朝”、“遗宝”、“有缘者得之”这几个字。
巨大的狂喜和激动过后,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恐惧。这东西太重大了,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古董,它是一个能引来杀身之祸的秘密。
我把羊皮纸小心翼翼地卷好,重新塞回竹筒,再用油布包好,放回坛子里。我把一切都恢复原样,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我把坛子藏到了床下最深的角落,用几件旧衣服盖住。
回到床上,我却怎么也睡不着了。刘燕在身边发出均匀的呼吸声,她对这一切一无所知。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,那张藏宝图在我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浮现。
我仿佛看到了成箱的金银财宝,看到了刘燕不用再为医药费发愁,看到了小宝在育才中学的教室里读书的样子。我也仿佛看到了王建军那张愤怒的脸,看到了警察冰冷的手铐。
天堂和地狱,似乎都系在了这张薄薄的羊皮纸上。
第二天一早,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工地。刚到工地门口,就看见王建军黑着脸站在那儿,显然是在等我。
“李卫东!”他一看见我,就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,“坛子呢?”
我心里一哆嗦,脸上却强装镇定:“王头,您瞧我这记性,昨晚回家太累,给忘了。我这就回去给您拿。”
“忘了?”王建军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,像要在我脸上盯出个洞来,“李卫东,我跟你说,那东西是国家的,你要是敢动什么歪心思,后果你清楚。目前工地上到处都是监控,你别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。”
他的话像一盆冰水,从我的头顶浇了下来。我这才想起,工地为了防盗,的确 装了不少摄像头。我昨天溜进工具棚的动作,会不会被拍下来了?
我不敢再想下去,后背的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。
第3章 疑云
王建军的警告像一根刺,深深扎进了我的心里。一整天,我都觉得如芒在背,总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。工地上那些原本不起眼的摄像头,此刻在我眼里都变成了审视我的利器。我不敢抬头,只能像个鸵鸟一样,把脑袋深深地埋在无尽的劳作里。
中午吃饭的时候,我特意找了个角落坐下,三口两口就把饭扒拉完,想早点离开。没想到,我的工友兼老乡,赵永强,端着饭盒凑了过来。
“东哥,你咋了?一上午魂不守舍的。”强子比我小十来岁,为人豪爽,是我在这工地上唯一能说上几句心里话的人。
“没……没事,就是有点累。”我敷衍道。
强子压低了声音,神秘兮兮地问:“东哥,我可听说了,你昨天挖到宝贝了?还被王扒皮给收缴了?”工友们私底下都管王建军叫“王扒皮”。
我心里一惊,抬头看着他。
强子嘿嘿一笑:“你别这么看我,工地上哪有不透风的墙。可惜了,听说是个老古董,要是能自个儿留下,咱兄弟俩下半辈子都不用愁了。”
他的话无意中戳中了我的痛处。我苦笑了一下,没有接话。我能说什么?说东西没上交,就在我家床底下藏着?说那里面不是什么古董,而是一张藏宝图?我不敢。这个秘密太沉重,我怕把它说出来,就会立刻压垮我。
“哎,东哥,你说那王扒皮会不会自个儿把宝贝给黑了?”强子还在喋喋不休,“上报公司说是块破瓦片,回头自个儿拿去卖了。这种事,他干得出来。”
强子的话让我心里又是一动。是啊,王建军也不是什么圣人,他那么紧张那个坛子,难道说就没一点私心?如果我把坛子上交了,最后的好处说不定也落不到国家头上,而是进了他个人的腰包。这么一想,我私藏坛子的负罪感似乎减轻了一点。
下午,王建军把我叫到了办公室。他的办公室就是个集装箱改造的板房,夏天热得像蒸笼。我一进去,就看到他坐在办公桌后面,脸色阴沉地抽着烟。
“坛子呢?”他开门见山,连个弯儿都懒得绕。
“王头,我……我放家里了,今天下班,我保证给您拿过来。”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“放家里了?”他冷笑一声,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,“李卫东,你胆子不小啊。你是不是觉得,我王建军是傻子,好糊弄?”
“没有没有,王头,我哪敢啊。”我急忙辩解,“我就是……就是觉得那东西放宿舍不安全,工地上人多手杂的……”
“行了!”他打断我,“我不管你把它放哪儿了,今天下班之前,我必须见到东西。否则,我就直接报警,说你职务侵占,盗窃国家文物。你自己掂量掂量,为了一个破坛子,把自个儿送进大牢,值不值当?”
“值不值当”这四个字,像锤子一样敲在我的心上。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离开了他的办公室。外面的太阳依旧毒辣,我却感觉浑身发冷。
报警,坐牢……这些词汇离我的生活曾经那么遥远,目前却近在咫尺。我开始后悔了,后悔自己一时的贪念。也许我昨天就该老老实实地把坛子交上去,拿那几百块的奖励,然后继续过我那虽然贫穷但却安稳的日子。
可目前,一切都晚了。坛子已经被我打开,藏宝图的秘密也已经被我知道。就算我目前把坛子交出去,王建军会信任我没动过里面的东西吗?他要是发现封口被动过,会不会更加认定我私藏了什么?
我陷入了一个两难的境地,进退维谷。
那天晚上,我回到家,第一次失眠了。我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,脑子里乱成一锅粥。藏宝图上的山川河流和王建军那张阴沉的脸交替出现。刘燕被我翻身的动静弄醒了。
“卫东,你怎么了?烙饼呢?”她睡眼惺忪地问。
“没事,睡吧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。
“是不是又为小宝上学的事发愁?”她叹了口气,从背后抱住我,“卫东,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。咱们有多大能力,就办多大事。小宝上不了育才,也怨不着你。你已经为这个家拼尽全力了。”
她温暖的身体和体贴的话语,让我紧绷的神经瞬间崩溃了。我再也忍不住,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。一个四十二岁的男人,在漆黑的夜里,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哭泣。
我不能告知她真相,我怕吓着她,更怕她对我失望。我只能把所有的恐惧、挣扎和压力,都自己一个人扛着。
第二天,我揣着无尽的煎熬去了工地。我决定了,不能再拖下去了。我得想个办法,把这个烫手的山芋处理掉。要么,就把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放回原来的地方,假装一切都没发生过。要么,就冒险去寻找那个宝藏。
正当我胡思乱想的时候,王建军又把我叫了过去。这一次,他的态度却和昨天截然不同。他给我递了根烟,还亲自给我点上,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笑容。
“卫东啊,昨天是我态度不好,你别往心里去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“我也是为了你好。那东西毕竟是文物,咱普通老百姓,沾上了就是麻烦。”
他这突如其来的转变,让我更加不安。黄鼠狼给鸡拜年,没安好心。
“王头,您说的是,我懂,我懂。”我小心翼翼地应付着。
“你懂就好。”他话锋一转,“这样吧,坛子的事,咱们就不上报公司了。公司那帮坐办公室的,懂个屁。东西你拿给我,我找个懂行的朋友看看。要真是个值钱的玩意儿,也算你我兄弟俩的缘分,到时候好处少不了你的。你看怎么样?”
我心里瞬间雪亮。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。他想绕开公司,把这东西据为己有。他昨天威胁我,是想逼我就范;今天拉拢我,是想让我当他的同谋。
我的心沉到了谷底。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。目前,不仅是我一个人在打这个坛子的主意,王建军也盯上了。如果我把一个空坛子交给他,他绝对不会善罢甘休。
我突然意识到,我已经没有退路了。那张藏宝图,已经把我绑上了一辆失控的战车,正朝着未知的深渊冲去。
第4章 父亲的背影
从王建军办公室出来,我的脑子更乱了。他那番话,名为拉拢,实为最后的通牒。他给了我一条看似双赢的路,实际上是把绳子套在了我的脖子上,只要我稍有不从,他随时可以收紧。
我该怎么办?把藏宝图交给他,与他分一杯羹?我不敢保证他会不会在事后杀人灭口,或者随意找个理由把我踢开。王建军这种人,我信不过。可若是不交,他报警的威胁言犹在耳。
那个下午,我干活的时候,眼前总是浮现出父亲的背影。
我的父亲,李长顺,是个老实了一辈子的男人。他在一家国营纺织厂当了三十年的维修工,勤勤恳恳,任劳任怨。我小时候的记忆里,父亲身上永远有一股机油和汗水混合的味道。他话不多,最常对我说的一句话就是:“卫东,做人要本分,不是自己的东西,一分一毫都不能拿。”
我一直把父亲的话当作人生的信条。我也想像他一样,做个本本分分的老实人。可现实却一次又一次地告知我,老实人,在这个社会上活得太难了。
九十年代末,国企改革,父亲所在的纺织厂倒闭了。他一夜之间,从一个受人尊敬的老师傅,变成了一个下岗工人。那年他才五十出头,正是一个男人最需要支撑家庭的时候。我清楚地记得,拿到那笔微薄的遣散费时,父亲一夜没睡,一个人坐在阳台上,抽了整整一包烟。第二天早上,我看到他原本乌黑的头发,鬓角竟然白了一片。
为了生计,他去蹬过三轮车,去建筑队当过小工,去菜市场卖过菜。他那双原本能修理精密机床的手,变得伤痕累累,布满了老茧和裂口。生活的重担,把他那原本挺直的脊梁,压得越来越弯。
有一件事,我至今记忆犹生。那是我上高中的时候,家里穷得揭不开锅。一天晚上,父亲蹬三轮车回家,车上多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包。他捡到的。
我妈打开钱包一看,眼睛都直了。里面有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,少说也有五六千块。在那个年代,这可是一笔巨款。钱包里还有一张身份证。我妈的意思是,把钱拿出来,解了家里的燃眉之急,然后把钱包和证件扔了,神不知鬼不觉。
我当时也动心了。有了这笔钱,我就能买一套新的复习资料,我妈也能去医院好好看看她的老胃病。
可是父亲却把脸一沉,狠狠地瞪了我妈一眼:“说啥浑话!人家丢了这么多钱,该多着急!”
他不顾我妈的阻拦,当晚就按照身份证上的地址,骑着他那辆破自行车,跑了二十多里路,把钱包还给了失主。失主是个做生意的大老板,千恩万谢,当场抽出了一千块钱要感谢他。可父亲摆摆手,一分钱都没要,只说了一句:“应该的。”
回来的路上,我坐在自行车后座,很不理解地问他:“爸,你为啥不要啊?给咱一千块,咱家就能好过许多。”
父亲沉默了很久,在颠簸的土路上,他的背影显得格外宽厚。他缓缓地说:“卫redong,人穷,但志不能短。这钱拿着烫手,花了心里也不踏实。咱家的日子是苦,但挣的每一分钱,都干净。”
那一刻,我似懂非懂。但父亲那句“挣的每一分钱,都干净”,却像烙印一样,刻在了我的心里。
可目前,我却做着和他截然相反的事情。我私藏了不属于我的东西,还为此撒谎、担惊受怕。如果父亲泉下有知,他会怎么看我?他会不会指着我的鼻子,骂我不孝,骂我丢了李家人的脸?
这个念头让我羞愧难当。我甚至不敢再去回忆父亲的脸,我怕看到他失望的眼神。
可是,另一边,儿子小宝期盼的眼神,妻子刘燕愁苦的面容,又像两座大山一样压在我的心头。我不想让我的儿子,再重复我这样的人生。我不想让他由于学费,而失去一个更好的未来。我不想让我的妻子,由于没钱看病,而一直忍受病痛的折磨。
父亲的教诲和现实的困境,像两只无形的手,在我的内心深处疯狂地撕扯。一边是道德的坚守,一边是改变命运的诱惑。我被夹在中间,痛苦不堪。
我甚至开始怨恨父亲。爸,你老实了一辈子,本分了一辈子,可你得到了什么?你到死,都没住上新房子,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。你用一生的辛苦,换来的只是一个“好人”的名声。可这名声,不能当饭吃,不能当钱花啊!
这个大逆不道的想法让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我怎么能这么想我的父亲?
傍晚,拖着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回到家。刘燕已经做好了饭,见我脸色不好,关切地问:“怎么了?是不是太累了?要不你跟王工头说说,别干那么重的活儿。”
我摇摇头,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“没事。”
饭桌上,我破天荒地拿出了藏在柜子底下的那瓶白酒。那是我过年时别人送的,一直没舍得喝。
“今天怎么想起来喝酒了?”刘燕有些惊讶。
“高兴,喝点。”我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,一口就闷下去了大半。辛辣的酒液顺着喉咙一直烧到胃里,呛得我眼泪都流了出来。
刘燕没再说什么,只是默默地给我夹菜。
那一晚,我喝多了。我抱着刘燕,把脸埋在她的肩膀上,压抑了多日的痛苦和委屈,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。我没有说出藏宝图的秘密,只是反复地说着一句话:“燕儿,我对不起你,对不起这个家。我没本事,让你们跟着我受苦。”
刘燕轻轻地拍着我的背,像哄孩子一样:“说什么傻话呢。能嫁给你,给你生个这么好的儿子,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事。日子是苦点,但咱们一家人在一起,比什么都强。”
她的话,让我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崩溃了。我决定,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。我必须做出一个选择。
第5章 摊牌
那个周末,我没有去工地上加班。我跟王建军请了假,说家里有事。他没多问,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,说:“行,家里的事要紧。不过,我的事,你也别忘了。”
我知道他指的是什么。
我决定跟刘燕摊牌。这个秘密太沉重了,我一个人扛不动了。不管她是什么反应,是骂我也好,是害怕也好,我都需要一个人来分担。而且,如果我真的决定去寻宝,我不可能瞒着她。
我选在小宝去同学家写作业的那个下午。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,气氛显得有些凝重。我坐在沙发上,点了根烟,手却抖得厉害,连着划了好几根火柴才点着。
刘燕正在拖地,看到我这副样子,停下了手里的活儿,在我身边坐下。“卫东,你到底怎么了?这两天跟丢了魂儿似的。有事你就说出来,别一个人憋在心里。”
我深吸了一口烟,烟雾缭绕中,我终于鼓起了勇气。“燕儿,我……我前几天在工地上,挖到了一个东西。”
“什么东西?就是王工头让你上交的那个?”刘燕显然也听说了工地的传闻。
我点点头,掐灭了只抽了一口的烟,起身走到床边,从床底下最深处,把那个坛子抱了出来。
当我把坛子放在客厅那张破旧的茶几上时,刘燕的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不解。“你……你把它拿回来了?卫东,你疯了!这是犯法的!”
“你先别急。”我让她坐下,然后当着她的面,打开了坛子,取出了那个竹筒,最后,将那张泛黄的羊皮纸,小心翼翼地在她面前展开。
“这是……”刘燕的嘴巴张成了“O”型,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张图,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。
“藏宝图。”我一字一顿地说,声音由于紧张而有些沙哑。
整个客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,只能听到我们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。过了很久,刘燕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。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,想要触摸那张羊皮纸,却又在半空中缩了回来,仿佛那是一块烙铁。
“卫东,这……这是真的?”她的声音都在发颤。
“我不知道,”我摇摇头,“但看着不像假的。”
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,包括王建军的威胁和拉拢,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她。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犯人,低着头,等待着她的判决。我预想过她可能会大发雷霆,可能会哭着骂我鬼迷心窍,甚至可能会逼我马上去自首。
但她没有。
她只是静静地听着,脸色由最初的震惊,慢慢变得苍白,最后化为一种深深的忧虑。
等我说完,她沉默了很久,久到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开口了。然后,她站起身,走进了卧室。我心里一沉,以为她是不想再理我了。
过了一会儿,她拿着一个生了锈的铁皮盒子走了出来。那是我们家的“保险柜”,里面装着我们全部的家当。
她把盒子放在茶几上,打开。里面是一沓用皮筋捆着的、零零散整的钞票,还有一本存折。
“这里是咱们家所有的钱。”她的声音很平静,却带着一种让人心碎的力量,“现金有七千三百六十五块,存折上还有两万一千块。这三万里,有一万是准备给小宝交学费的,五千是留着给你爸妈看病的,剩下的是我们俩的养老钱。”
她把那沓钱和存折推到我面前,抬起头,眼睛通红地看着我:“卫东,我问你,这张图,值得我们拿这些去赌吗?值得我们拿小宝的前途,拿你爸妈的命,拿我们下半辈子的安稳去赌吗?”
她没有一句责骂,但她的话,却比任何责骂都让我感到心如刀绞。
“我再问你,”她继续说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,“如果,我是说如果,你为了这个东西,出了事,被抓了,你让我跟小宝怎么办?你让我们娘儿俩后来怎么活?”
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,夺眶而出。我一把抓住她的手,哽咽着说:“燕儿,我……我错了。我就是……我就是想让你们过上好日子,我不想再看你为了几块钱跟菜贩子吵半天,不想再看到小宝羡慕别的同学有新球鞋……”
刘燕反手握住我,泪水也顺着她的脸颊滑落。“好日子不是靠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换来的。卫东,我不要什么大富大贵,我只要我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地在一起。钱没了可以再挣,可你要是出了事,这个家就塌了!”
她的话,像一记重锤,狠狠地敲醒了我。是啊,我到底在追寻什么?我追寻财富的初衷,不就是为了让家人幸福吗?可目前,我的所作所vei,却正在把这个家推向最危险的边缘。
那一刻,我看着眼前这个为我担惊受怕的女人,看着这个装载着我们全部希望和未来的小铁盒,心里那个关于宝藏的、五光十色的梦,开始一点点地褪色,碎裂。
“燕儿,我知道该怎么做了。”我擦干眼泪,眼神变得坚定,“明天,我就把这东西处理掉。咱们还像以前一样过日子。”
刘燕看着我,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,但笑容里,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复杂的失落。我知道,她虽然嘴上反对,但在她的内心深处,或许也曾对这张藏宝图,抱有过一丝微弱的幻想。毕竟,谁不想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呢?
我们都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普通人,面对这样一个天降的诱惑,不动心,太难了。
第6章 最后的疯狂
我跟刘燕说要处理掉藏宝图,但这话说起来容易,做起来却难如登天。怎么处理?直接扔了?我不甘心。交出去?交给谁?交给王建军,无异于与虎谋皮。直接上交国家?我该怎么解释这东西的来历,怎么解释它在我手里耽搁了这么久?
一连几天,我都在这种矛盾中煎熬。而王建军那边,也催得越来越紧。他不再找我谈话,只是每天用那种冰冷的、审视的眼神盯着我,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被猎人盯上的兔子,随时可能被扑上来咬断喉咙。
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,是儿子小宝。
那天他放学回家,情绪很低落。晚饭时,他突然跟我说:“爸,育才中学我不去了。”
我愣了一下:“为什么?不是一直想去吗?”
“我听同学说,那个学校都是有钱人家的孩子。我去了,他们会看不起我的。”小宝低着头,声音小得像蚊子哼。
我心里一酸。我知道,这不是他真实的想法。肯定是刘燕跟他说了什么,懂事的儿子不想再给我们增加负担。
那一晚,我一夜没睡。小宝的话,像一把锥子,在我心上反复地钻。我不能让我的儿子,由于贫穷,连追求梦想的勇气都没有。
一个疯狂的念头,在我心里重新燃起,并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生根发芽。
去!必须去!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,我也要去试一试!就算找不到宝藏,我也要给自己一个交代,给这个梦一个结局。否则,这个遗憾会像一根毒刺,折磨我一辈子。等我老了,我会一遍又一遍地想,如果当初我去了,人生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?
第二天,我找到了赵永强。我需要一个帮手,一个能信得过的人。强子是我唯一的选择。
我把他拉到工地一个没人的角落,把藏宝图的事跟他说了。强子听完,眼睛瞪得像铜铃,一把抢过我手里的图,翻来覆去地看,激动得满脸通红。
“我操!东哥!真的假的?你小子这是要发啊!”他一拳捶在我的肩膀上,兴奋地喊道,“还等什么?赶紧找去啊!找到了,别说你儿子上育才,上哈佛都够了!”
他的反应,正是我所预料的。强子为人冲动,讲义气,也同样渴望改变命运。他的激动,像一桶油,浇在了我心中那团复燃的火苗上。
“可是,强子,这事太危险了。万一……”
“没有万一!”他打断我,“富贵险中求!东哥,你想想,咱们俩在这工地上,一天累死累活,能挣几个钱?再干二十年,也买不起这‘锦绣江南’里一个厕所!这是老天爷给咱们的机会,抓不住,那得后悔一辈子!”
我们俩一拍即合。我研究了地图好几天,又偷偷上网查了图上标注的一些模糊地名。最终,我把目标锁定在了邻省一个叫“雁荡山”的山区。图上画的那座宝塔,和雁荡山景区里一座宋代的古塔超级类似。
我跟刘燕撒了个谎,说工地有个紧急项目,要去邻省出差几天,公司给补助。刘燕虽然怀疑,但看着我坚定的眼神,最终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了行李,往我包里塞了五百块钱,反复叮嘱我注意安全。
我知道,她猜到了,但她选择了默认。
周五下午,我和强子跟王建军请了三天假,理由是家里有急事。王建军的脸黑得像锅底,他盯着我看了足足半分钟,最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李卫东,你最好别给我耍花样。”
我不敢看他,拉着强子逃也似的离开了工地。我们坐上了去往邻省的绿皮火车。火车哐当哐当,载着我们俩,也载着我们那个疯狂而虚幻的梦。
我们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,买了火车票,又转了几趟长途汽车,终于在第二天中午,抵达了雁荡山脚下的一个小镇。
按照地图上的指示,宝藏的位置并不在开发的景区内,而是在后山一片未经开发的原始林区。我们买了干粮、水、一把工兵铲和一卷绳子,就一头扎进了深山。
山路比我们想象的要难走得多。荆棘丛生,怪石嶙峋,有好几次,我们都差点迷路。我们俩都是在工地上干惯了粗活的人,可这山的野性,还是让我们吃尽了苦头。汗水湿透了衣服,身上被树枝划出了一道道血痕,脚上磨出了水泡。
支撑着我们的,只有那个对宝藏的执念。
傍晚时分,当我们又累又饿,几乎要放弃的时候,终于找到了地图上标注的那个地方。那是一块巨大的、形如卧牛的岩石下。岩石的一侧,长满了青苔和藤蔓,超级隐蔽。
“就是这儿!肯定就是这儿!”强子兴奋地大叫,扔下背包就冲了过去。
我们用工兵铲清理掉藤蔓和浮土,果然,在岩石底下,发现了一块明显有人工痕迹的石板。
我俩对视一眼,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狂喜。我们合力用撬棍和工兵铲,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才把那块沉重的石板撬开。
石板下面,是一个黑漆漆的洞口。一股阴冷、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。
我们打开手电筒,朝里面照去。那是一个不大的山洞,大致只有七八平米。洞的中央,静静地摆放着一只木箱子。
那是一只黑色的、上了漆的木箱,上面雕刻着一些已经看不清的纹路,还上着一把巨大的铜锁。
宝藏!
我和强子激动得几乎要拥抱在一起。我们跳进洞里,用工兵铲狠狠地砸向那把铜锁。几下之后,锁应声而断。
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双手颤抖着,缓缓地打开了箱盖。
第7章 一箱故纸
当箱盖被打开的那一刻,我和强子都屏住了呼吸,两双眼睛死死地盯着箱子里面,期待着看到那传说中金光闪闪的景象。
不过,箱子里没有金条,没有银元宝,更没有什么夜明珠。
借着手电筒的光,我们看到的,是满满一箱子……书。
或者说,是一堆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故纸堆。最上面,放着几件小小的、已经氧化发黑的银首饰,还有一个小小的、布料已经腐朽的香囊。
“这……这是啥?”强子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困惑,在空旷的山洞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我的心,也从云端重重地摔了下来,摔得粉碎。我不敢信任自己的眼睛,伸手拿起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,打开。里面是一叠泛黄的宣纸,上面用工整的毛笔小楷写满了字。看内容,像是一些地契和账本。
我又打开另一包,是一本厚厚的宗谱,详细记载了一个姓“沈”的家族,从明末到清末的世系传承。
我们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,翻了个遍。除了这些故纸、地契、宗谱,和那几件不值钱的银首t饰外,再也没有任何值钱的东西。
在箱子的最底层,我们发现了一封用蜡封好的信。信封上写着“留与有缘人”。我拆开信,里面的字迹娟秀,应该出自一个女子之手。
信的大意是,写信人是沈家的一个女儿。明末清初,天下大乱,沈家作为当地的望族,遭遇了兵祸。她的父兄皆死于战乱,她带着家族最重大的文书和仅剩的一点财物,躲进了深山。她自知一个弱女子,无法保全这些东西,更无法光复家族,便将这些承载着家族历史和根脉的文书藏于此地,绘制了一张地图,希望能留给后世子孙,或是“有缘人”,让沈家的历史,不至于彻底湮没在尘埃里。
信的最后写道:“箱内薄银,聊作盘缠,万望有缘人能将此箱文书,交予当地史志馆,或寻一安稳之所妥善保存,则沈氏一门,九泉之下,亦感激不尽。”
看完信,我沉默了。强子则像泄了气的皮球,一屁股坐在地上,破口大骂:“操他娘的!搞了半天,就是一箱子破纸!什么狗屁宝藏!老子裤子都磨破了,就为了这玩意儿?”
他一脚踹在箱子上,把那些散落的纸张踢得到处都是。
“别踢了!”我喝止了他。
不知道为什么,看着这些在黑暗中沉睡了几百年的故纸,读着那个叫“沈氏”的女子在绝望中写下的信,我心里那股因失望而生的怒火,竟然慢慢平息了。
这的确 不是我想要的宝藏,但它对于那个已经消失的沈氏家族来说,却是他们存在过的唯一证明。这里面,承载着一个家族几百年的兴衰荣辱。
“东哥,咱们怎么办?白来一趟!路费都亏进去了!”强子垂头丧气地说。
我还能怎么办?我还能说什么?我苦笑了一下,蹲下身,把那些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来,小心地放回箱子里。那个瞬间,我感觉自己触摸到的,不是纸,而是一段沉甸甸的历史,和一个女人的托付。
回去的路,比来时更加漫长。我们俩一路无话,气氛压抑到了极点。来时的兴奋和期待,已经荡然无存,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失望。强子一路上都在抱怨,抱怨我害他白跑一趟,抱怨老天爷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。
我没有反驳,由于他说的,也是我想说的。我的心里,比他更苦。他只是损失了几天工钱和路费,而我,赌上的却是整个家庭的未来。
回到小镇,我们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,连买两张卧铺票都不够了。我们只好买了最便宜的硬座,在拥挤、嘈杂的车厢里,煎熬了十几个小时。
火车到站的时候,是周一的清晨。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,和强子分道扬镳。临走前,他看了我一眼,说:“东哥,这事……就当没发生过吧。图呢?”
“我收着。”
“烧了吧。”他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我知道,我们之间,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这次失败的寻宝之旅,像一把刀,在我们原本牢固的友谊上,划开了一道深深的裂痕。
我一个人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城中村。当我推开家门时,刘燕和小宝正在吃早饭。看到我这副胡子拉碴、满身泥土的狼狈样子,刘燕的眼神里充满了心疼。
她什么也没问,只是走过来,从我手里接过那个沉重的背包,说:“回来了就好,赶紧洗个澡,吃饭吧。”
我看着她,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稀饭和咸菜,看着儿子那张稚气的脸,眼泪差点又掉下来。
这里,才是我的“宝藏”啊。一个我差点亲手毁掉的宝藏。
第8章 回到原点
洗了个热水澡,换了身干净衣服,我感觉自己像是活了过来。坐在饭桌前,喝着刘燕给我盛的稀饭,我把这次寻宝的经历,原原本本地告知了她。我说得很平静,没有抱怨,也没有过多的情绪。
刘燕静静地听着,没有插话,也没有像我想象中那样责备我。等我说完,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,给我夹了一筷子咸菜。
“回来就好。”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,“钱没了,咱们再挣。人平安,比什么都强。”
那一刻,我心里充满了对她的感激和愧疚。在我最狼狈、最失败的时候,她没有一句埋怨,给我的,依然是家人最温暖的包容。
至于那箱子故纸,我没敢带回来。我把它重新封好,藏在了雁荡山那个山洞里。或许有一天,会有另一个“有缘人”发现它,完成那位沈氏女子的嘱托。而我,只是这段历史中的一个过客。
我休憩了一天,第二天就回了工地。
当我出目前王建军面前时,他正在办公室里打电话。他看到我,只是用眼神示意我等一下。我能感觉到,他的目光比以前更加锐利,像是在审视一个逃犯。
等他打完电话,他慢悠悠地站起来,给我倒了杯水。
“回来了?”他问。
“嗯,回来了,王头。”我低着头,不敢看他。
“家里的事,都处理好了?”
“处理好了。”
他绕着我走了一圈,然后停在我面前,突然笑了。那笑容里,带着一丝嘲讽和了然。
“李卫东,你是个老实人,但老实人,有时候也会办糊涂事。”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力道很重,“山里好玩吗?”
我浑身一僵,猛地抬起头,惊恐地看着他。他怎么会知道?
“别这么看着我。”他坐回自己的椅子上,点上一根烟,“你老家是哪儿的,我比你都清楚。你说你老家有急事,可我一个电话打到你们村委会,人家说你家里好好的,什么事都没有。你请假那天,我看到赵永强背着个大包,跟你一起走的。你们俩,不像回家奔丧,倒像是……去旅游啊。”
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了。我没想到,他竟然会去调查我。
“王头,我……”我张了张嘴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“行了。”他摆摆手,打断了我,“东西呢?找到了吗?”
我沉默了。在他面前,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。
他看着我这副样子,似乎清楚了什么,脸上的嘲讽变成了怜悯。“看来,是白跑一趟了。”
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,说:“卫东,我也不跟你绕弯子了。那个坛子,我找人问过了。那片地,清朝的时候是个大户人家的祖坟。后来几经变迁,早都平了。就算真有什么东西,也早被盗墓的给掏空了。你挖出来的那个,八成是人家不要的破烂玩意儿。”
我愣愣地听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
“你把那个坛子,还有里面的东西,都给我。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这事,我就当没发生过。你还继续在我这儿干活,我保证不找你麻烦。否则,我目前就打电话报警。你自己选。”
我没有选择。
那天晚上,我把那个空坛子,还有那个竹筒,都交给了王建军。当然,那张藏宝图,我留下了。那是我这三个月来,唯一剩下的东西。
王建军打开坛子,看到里面空空如也,又看了看那个竹筒,脸上露出了和我当时一样的失望。他大致也以为,我会找到什么宝贝,然后他可以从中分一杯羹。
“就这个?”他掂了掂那个竹筒,不甘心地问。
我点点头:“就这个。里面本来有张纸,画着些乱七八糟的,被我扔了。”
他死死地盯了我很久,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些什么。最终,他可能也觉得,这事再纠缠下去没什么意义,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:“行了,你滚吧。后来给我老老实实干活,别再动那些歪心思。”
我如蒙大赦,逃也似的离开了他的办公室。
走出那间板房,我抬头看了看天。夜空里,几颗星星稀疏地亮着。工地上依旧嘈杂,远处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,一切都和三个月前一样,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。
但我知道,有什么东西,已经永远地改变了。
后来,我和强子的关系再也回不到从前。我们俩在工地上遇见,只是尴尬地点点头,然后迅速错开。那次失败的寻宝,成了我们之间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儿子的事情,我和刘燕也想开了。我们最终还是给他报了片区的那所普通中学。开学前,我用加班攒下的钱,给他买了一双他心仪已久的篮球鞋。小宝高兴得跳了起来,抱着鞋子亲了又亲。看着他开心的样子,我忽然觉得,这比任何宝藏都来得真实。
至于那张藏宝图,那个让我魂牵梦绕了三个月的罪魁祸首。在一个周末的下午,我带着它,坐公交车到了城郊的一座山上。
我在山顶找了个地方,用手挖了个坑,把那张泛黄的羊皮纸,连同那三个月的荒唐梦,一起深深地埋了进去。
当我把最后一捧土盖上时,心里空落落的,像是亲手埋葬了另一个自己。但同时,我又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我站起身,拍了拍手上的土。山风吹来,吹走了我心中最后的一丝不甘。我看着山下那片我亲手建造起来的、灯火璀璨的城市,忽然清楚了父亲当年的那句话。
钱,要挣干净的。日子,要过踏实的。
我的人生,或许注定平凡,注定要在工地的尘土里挥洒汗水。但至少,我还有一个温暖的家,一个爱我的妻子,一个健康的儿子。这,或许才是生活给予我最珍贵的宝藏。
我转过身,朝着下山的路走去。我的脚步,从未如此坚定。
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