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家狗叫土豆,是条中华田园犬,串得连它妈都认不出来的那种。
但这不妨碍它成为我们这个老小区的喉舌。
尤其,是针对我隔壁的邻居,老王。
一开始,只是老王回家时,土豆会隔着门“汪汪”两声,权当打卡。
后来,发展到老王在院子里浇个花,土豆都要在阳台上对他进行一番声嘶力竭的远程批判。
我道过歉,提着水果上过门。
老王是个沉默寡言的小老头,瘦得像根风干的豆角,总是摆着手,说没事没事,狗嘛,都这样。
他老婆王阿姨就没那么好说话了。
她会隔着防盗门,用一种“我早就看透你了”的眼神,把我从头到脚扫一遍,然后阴阳怪气地说:“小林啊,你这狗,该管管了,我们家老王心脏不好,吓出个好歹来,你负得起责吗?”
我只能点头哈腰,说必定管,必定管。
回去就把土豆的零食全扣了。
土豆用一种看负心汉的眼神幽怨地瞅着我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委屈声。
可这没用。
一到晚上,尤其是半夜,土豆的叫声就跟上了发条似的,对着隔壁的墙,疯狂输出。
不是那种虚张声势的“汪汪”,而是带着恐惧和愤怒的,低沉的咆哮,喉咙里还夹杂着“嗬嗬”的声音。
就像……墙那边藏着什么让它极度不安的东西。
我被吵得神经衰弱,业主群里也开始有零星的抱怨。
“@302林,你家狗是不是半夜蹦迪啊?”
“就是,昨天凌晨两点,叫得我心惊肉跳的。”
我只能挨个发红包,说抱歉,再三保证会处理。
可我能怎么处理?
把土豆的嘴绑起来?
我试过给它戴嘴套,结果它用爪子挠,把自己的脸都快挠破了。
我心疼得要死,再也不敢了。
我开始怀疑,是不是老王家有什么问题。
可那两口子,除了王阿姨嘴碎一点,老王沉默一点,实在看不出有什么异常。
他们家院子里种满了月季,收拾得比谁家都干净。
直到上个礼拜三。
那天我赶一个设计稿,熬到凌晨三点多。
土豆又开始叫了,比以往任何一次都凶。
它甚至不用爪子挠门,而是用身体一下一下地撞,发出“砰砰”的闷响。
我心里烦躁得像有一万只蚂蚁在爬。
我拉开窗帘,想吼它两句。
然后,我看到了。
一道黑影,在我家院子的小花园里,一闪而过。
我们住一楼,带个小院子,用半人高的木栅栏围着。
那黑影,是从老王家的方向翻进来的。
我心脏“咯噔”一下,瞬间凉了半截。
小偷?
我抄起手边的棒球棍,悄悄拉开门。
月光很淡,院子里静悄悄的。
只有土豆还在不安地低吼。
我借着手机微弱的光,在院子里走了一圈,什么都没发现。
只有小花园的泥土地上,有一小块新翻的痕迹。
很不显眼,要不是我天天伺候那几盆花,根本看不出来。
我蹲下身,用手指扒拉了一下。
土是松的。
下面……好像埋了什么东西。
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。
我没敢再往下挖。
回到屋里,我把门窗全部反锁,抱着棒球棍,一夜没睡。
第二天,我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,第一件事就是下单买了个监控摄像头。
能连手机,带夜视,高清广角。
我把它装在了正对小花园的窗户上,一个很隐蔽的角落。
做完这一切,我心里才稍微踏实了点。
我想看看,到底是何方神圣,半夜三更跑到我家院子里来搞什么名堂。
接下来的两天,风平浪静。
土豆虽然还是会对着隔壁叫,但没再像那天晚上一样疯狂。
我甚至开始怀疑,那天是不是我熬夜眼花,看错了。
直到周六的晚上。
或者说,周日的凌晨。
手机APP突然弹出一条移动侦测的警报。
我一个激灵,从床上弹了起来。
我点开实时监控。
屏幕上,画面清晰得让我头皮发麻。
一个人,正鬼鬼祟祟地翻过我家栅栏。
那身形,那动作……
是老王。
他手里拿着一把小铲子,还有一个黑色的塑料袋。
他轻手轻脚地走到我那片小花园,蹲下身,开始挖土。
动作很熟练。
挖开一个坑,他把黑色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去,然后迅速把土埋好,还小心翼翼地把表面拍平,尝试恢复原状。
做完这一切,他又像来时一样,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。
整个过程,不超过五分钟。
我坐在床上,浑身冰凉。
监控视频我反复看了十几遍。
老王,在我家院子里,埋东西。
他埋了什么?
为什么要埋在我家?
无数个恐怖的念头在我脑子里炸开。
分尸?赃款?还是什么更邪乎的东西?
联想到土豆那恐惧的叫声,我越想越觉得后背发凉。
第二天一早,我没敢出门。
我把监控视频保存下来,发给了我一个当律师的发小,胖子张。
胖子张的电话立刻就追了过来,声音里满是凝重。
“墨墨,你别冲动,千万别自己去挖。”
“那怎么办?报警?”
“报警你怎么说?说你邻居在你家花园里埋了个塑料袋?警察来了,挖出来要是根萝卜,你猜尴尬的是谁?”
“那也不能就这么放着啊!万一……万一是……”我不敢说出那个词。
“我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胖子的声音很冷静,“你先稳住,别打草惊蛇。继续观察,把证据都留好。他既然埋了第一次,就可能有第二次。”
我听了他的话。
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。
我一整天都心神不宁,隔着窗帘,像个变态一样偷窥老王家。
老王跟平时没什么两样。
上午浇花,下午坐在院子里晒太阳,手里还盘着两个核桃。
那双手,就是前天夜里在我家院子里挖土的手。
王阿姨也出来了,给他递了杯茶,两人说了几句话。
看起来就是一对再普通不过的退休夫妻。
可越是这样,我心里越发毛。
土豆似乎也感觉到了我的紧张,一整天都蔫蔫的,趴在我脚边,时不时用头拱拱我的小腿。
到了晚上,我几乎是睁着眼睛等天亮。
我把手机放在枕头边,把监控APP开着,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惊醒我。
不过,一夜无事。
接下来的几天,老王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我的院子,风平浪静。
土豆的叫声也恢复了正常频率,不再是那种歇斯底里的狂吠。
一切好像都恢复了原样。
但我知道,不一样了。
那块被翻动过的土地,像一根刺,扎在我心里。
我每次经过,都忍不住多看两眼。
我甚至能清晰地记得老王当时埋东西的位置。
就在那棵半死不活的栀子花树下。
胖子张又给我打了两次电话,问我情况。
我说没动静了。
他说:“没动静是好事,也可能是坏事。说明他埋的东西,对他来说很重大,而且暂时不想动。”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我有点不耐烦。
“我的意思是,这事儿你别自己扛着。找个机会,旁敲侧击一下,看看能不能套出点话来。”
我想了想,觉得有道理。
周五下午,我看到老王又在院子里摆弄他的那些花草。
我深吸一口气,鼓起勇气,走了出去。
“王大爷,忙着呢?”我脸上挤出尽量自然的笑容。
老王抬起头,看到是我,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。
“啊,小林啊,随意弄弄。”
“您这月季养得真好,有什么诀窍吗?我那几盆栀子花,快被我养死了。”我指了指我家院子。
我的目光,状似无意地落在了那棵栀子花树上。
老王的身体,在那一瞬间,僵硬了。
他的眼神也跟着我的手指飘过去,脸色微微变了变。
“嗨,没什么诀窍,就是……就是土要肥。”他含糊地说道,眼神躲闪。
“肥?我这土看着还行啊。”我故意说,“前两天我还特意松了松土呢。”
我紧紧盯着他的眼睛。
老王的额头上,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。
“是……是吗……那挺好,挺好。”他开始收拾东西,像是急着要回屋。
“王大爷,”我叫住他,“最近咱们小区,好像不太平啊。”
“怎么了?”他停下脚步,背对着我。
“前几天我半夜起来,好像看到有黑影在院子里晃悠,也不知道是不是小偷。”我死死地盯着他的后背。
他的背影,猛地一颤。
他没有回头,只是含糊地说了句:“是吗?那……那可得小心点。”
然后,就匆匆进了屋,把门关上了。
看着紧闭的房门,我心里那块石头,更沉了。
他心虚。
他绝对心虚。
这天晚上,我做了一个决定。
我等不了了。
我必须知道,那下面到底埋着什么。
我给胖子张发了条微信:“我准备挖了。”
胖子张秒回:“你疯了?!”
“我快被这事儿逼疯了。”
“万一有危险怎么办?你等我,我明天就过去!”
“不用,我就想知道个究竟。不然我连觉都睡不着。”
我没再理会他的劝阻。
我等到凌晨两点。
这是小区里最安静的时候。
我穿上深色的衣服,戴上手套和口罩,拿着一把小工兵铲,像个做贼的,溜进了自家院子。
土豆跟在我身后,不安地摇着尾巴,喉咙里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。
它似乎知道我要干什么。
它凑到那棵栀子花树下,用鼻子使劲地嗅着,然后开始用前爪刨土。
它比我还急。
“行了行了,我来。”我把它推到一边。
晚上的风有点凉,吹在脖子里,激起一片鸡皮疙瘩。
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,光束照亮了那一小片土地。
我开始挖。
泥土很松,没费什么力气。
铲子往下,大致十几厘米深的地方,“当”的一声,碰到了一个硬物。
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
我扔掉铲子,用手往下刨。
很快,一个物体的轮廓显现出来。
是一个盒子。
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木头盒子,大致有鞋盒那么大。
上面还缠着几圈透明胶带。
我把它从土里抱出来,入手很沉。
我把它拿到客厅,放在茶几上,犹豫了很久。
要不要打开?
好奇心最终战胜了恐惧。
我找来一把剪刀,小心翼翼地剪开胶带。
随着“刺啦”一声,胶带被撕开。
我深吸一口气,打开了盒盖。
盒子里的东西,让我瞬间愣住了。
没有想象中的血腥和恐怖。
里面,静静地躺着一只猫。
一只已经僵硬了的,橘色的猫。
它的毛发很干净,被人仔细梳理过,身体蜷缩着,像是在睡觉。
它的脖子上,还戴着一个蓝色的,带着小铃铛的项圈。
旁边,还放着一个毛线球,和一个小小的,已经褪了色的布老鼠。
盒子的角落里,有一张卡片。
我拿起来。
上面是手写的字,字迹有些颤抖。
“咪咪,安心睡吧,找个好地方,下辈子别再遇到我了。”
落款,没有名字。
我坐在地上,看着盒子里的猫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
所以……老王半夜三更,翻进我家院子,埋的……就是一只死猫?
我有点想笑,又有点想哭。
这算什么?
我这几天的担惊受怕,神经衰弱,算什么?
我把监控视频又看了一遍。
老王埋东西时那小心翼翼的样子,那近乎虔诚的姿态。
目前看来,不再是诡异,而是一种……悲伤。
我正发着呆,窗外突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。
我心里一惊,立刻关掉客厅的灯,凑到窗边。
一个人影,正站在我家的栅栏外,朝着我家的方向,呆呆地站着。
是老王。
他没进来,就那么站着,像一尊雕像。
月光洒在他身上,我能看到他脸上,好像有泪光。
他站了很久很久,然后,对着我家的方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转身,默默地离开了。
我的心,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。
第二天,我把那个木盒子,原封不动地,又埋了回去。
我把土填好,还特意浇了点水,让那块地看起来和别处没什么两样。
土豆在我脚边,看着我做完这一切,没有叫,只是用头蹭了蹭我的手。
下午,我出门扔垃圾,正好碰到王阿姨。
她看到我,难得地没有横眉冷对,只是叹了口气。
“小林啊,这几天……你家狗没怎么叫了哈。”
“嗯,教训过了,乖了点。”我含糊地应着。
“那就好,那就好。”王阿姨搓着手,眼神有些躲闪,“我们家老王……唉,他就是瞎操心。”
我没说话,等着她继续说。
她犹豫了一下,压低了声音,像是怕被谁听到。
“前段时间,我们家老王不知道从哪捡了只流浪猫回来,宝贝得跟什么似的。我跟你说,我这人,最怕这些带毛的东西,闻到味儿就犯恶心,还过敏。”
“后来被我发现了,我让他赶紧扔了,他不肯,跟我大吵一架。”
“最后那猫,也不知道怎么的,就死了。估计是老王没养好。”
“他伤心了好几天,跟丢了魂一样。我让他把猫尸体扔垃圾桶,他非不肯,说要找个好地方埋了。你说这不是瞎折腾吗?”
王阿姨絮絮叨叨地说着,脸上满是嫌弃和不解。
我听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
我终于清楚了所有的事情。
老王偷偷养了猫,被王阿姨发现后,猫死了。
他不舍得把猫扔掉,又不敢在自家院子里埋,怕被王阿姨发现。
于是,他想到了我家的院子。
也许,在他看来,我这个天天伺候花草的年轻人,院子里的土,是有生气的。
他希望他的咪咪,能在一个好地方安睡。
而土豆,狗的嗅觉何其灵敏。
它必定是闻到了猫的气味,尤其是死亡的气息。
所以它才会对着隔壁的墙,对着那块埋着猫的土地,疯狂地咆哮。
那不是愤怒,而是动物对死亡的本能的警惕和不安。
一切,都说得通了。
没有罪恶,没有阴谋。
只有一个孤独的老人,用一种笨拙而卑微的方式,安放他无处寄托的爱。
从那天起,我再也没觉得土豆的叫声烦人。
偶尔,它还是会对着隔壁的墙,低低地叫两声。
我知道,它是在跟那个叫咪咪的小家伙,打招呼。
我也没把这件事告知任何人,包括胖子张。
我只是跟他说,是我搞错了,邻居埋的是一包过期的花肥。
胖子张骂了我一顿,说我大惊小怪,浪费他感情。
我笑着听他骂。
有些秘密,就让它成为秘密吧。
生活又恢复了平静,甚至比以前更平静。
我和老王家的关系,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。
老王见到我,不再躲闪,会主动跟我点点头,笑一笑。
那笑容里,带着一丝感激和如释重负。
有一次,他甚至提了一小篮子他自己种的西红柿,放在我家门口。
王阿姨见到我,也不再阴阳怪气了。
偶尔还会在楼道里跟我拉拉家常,问我有没有女朋友,要不要给我介绍对象。
我家的栀子花,竟然奇迹般地活了过来。
就在埋着咪咪的那个位置,开出了一朵洁白芬芳的花。
我拍了张照片,没有发朋友圈,只是存在了手机里。
我给照片命名为:“咪咪的花。”
几个月后,我接了一个大项目,忙得天昏地暗。
连续一个月,我每天只睡三四个小时。
交稿的那天,我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。
我睡了整整一天一夜。
醒来的时候,是被土豆舔醒的。
我睁开眼,看到它叼着它的饭盆,眼巴巴地看着我。
我这才想起来,我好像已经一天没给它喂食了。
我愧疚地摸了摸它的头,挣扎着爬起来,给它倒了满满一盆狗粮。
看着它狼吞虎咽的样子,我心里一阵发酸。
我打开冰箱,里面空空如也。
外卖也吃腻了。
我决定下楼去小区门口的超市买点东西。
刚打开门,就看到门口放着一个保温饭盒。
上面贴着一张便签。
“小林,看你这几天都没怎么出门,灯也一直亮着,年轻人别太拼了。阿姨炖了点鸡汤,给你补补身子。”
没有署名。
但那熟悉的碎碎念的语气,我知道,是王阿姨。
我提着饭盒,站在门口,愣了很久。
鸡汤还是温的。
打开盖子,香气扑鼻。
我盛了一碗,慢慢地喝着。
很鲜,很暖。
从胃里,一直暖到心里。
我突然觉得,住在这个老小区,也挺好的。
邻里之间,虽然隔着一堵墙,但墙那边,或许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温柔。
又过了一年,小区要进行旧改。
我们这栋楼,由于线路老化严重,需要整体搬迁一段时间。
搬家的那天,很热闹。
楼上楼下,叮叮当V地响。
我请了搬家公司,自己只需要收拾一些细软。
土豆似乎知道要离开这里,显得有些焦躁不安,在屋子里来回踱步。
我收拾完东西,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家。
然后,我走进了院子。
我走到那棵栀子花树下。
它长得很好,比我刚搬来时茂盛多了。
我知道,这下面,埋着一个秘密。
一个属于我和老王的,或许还有土豆的秘密。
我蹲下身,轻轻地抚摸着那片土地。
“咪咪,我们要搬家了,后来不能来看你了。”我轻声说。
土豆也凑过来,用鼻子拱了拱那片地,然后低低地叫了一声。
像是在告别。
就在这时,隔壁的院门开了。
老王走了出来。
他看到我,愣了一下。
“小林,也要搬了?”
“是啊,王大爷。你们什么时候搬?”
“明天,我们东西多,慢一点。”
我们俩都沉默了。
气氛有点尴尬。
最后,还是老王先开了口。
他的目光,落在我脚下的那片土地上,眼神很复杂。
“小林……”他欲言又止。
“王大爷,有事您说。”
他叹了口气,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。
“那件事……谢谢你。”
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。
“没事,王大爷。举手之劳。”
“不。”他摇了摇头,眼眶有点红,“对我来说,不是小事。”
他从口袋里,掏出一个小小的,用手帕包着的东西,递给我。
“这是什么?”我有些疑惑。
“你打开看看。”
我打开手帕,里面是一个用红绳穿着的,小小的平安扣。
玉的质地很好,温润通透。
“王大爷,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要。”
“你拿着。”他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这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,是我家祖上传下来的。戴着,保个平安。”
他顿了顿,继续说:“你是个好孩子。真的。”
我看着他苍老的脸,和他眼里的真诚,拒绝的话,再也说不出口。
我把平安扣收下,郑重地对他说了声:“谢谢您,王大爷。”
他也笑了,笑得有些释然。
“后来……常回来看看。”
“会的。”
搬家公司的车来了。
我抱着土豆,最后看了一眼这个院子,这棵栀子花树,和站在隔壁院子里的那个瘦小的老人。
我对他挥了挥手。
他也对我挥了挥手。
车子开动,熟悉的街景在倒退。
土豆把头探出窗外,风吹起它的毛。
它的目光,一直望着家的方向。
我知道,它和我一样,都在想念那个埋在栀子花树下的,名叫咪咪的小伙伴。
以及,那个由于一只猫,而变得温暖起来的,夏天。
我在外面租的房子,是一个新小区。
电梯,门禁,智能家居。
邻居之间,门对门,谁也不认识谁。
我在业主群里,甚至没说过一句话。
一切都很方便,但也……很冷清。
土豆好像也不太适应。
它不再像以前那样活泼,大部分时间都趴在阳台上,看着楼下车来车往。
它再也没有对着谁家的墙,疯狂地叫过了。
有时候,我甚至有点怀念它那烦人的叫声。
半年后,旧改结束了。
我们可以搬回去了。
回去的那天,我心情很激动。
像是一个远行的游子,终于回到了家。
小区变化很大。
墙面重新粉刷了,道路也铺了新的沥青。
但那股熟悉的人情味,好像没变。
楼下的张大妈,看到我,大老远就喊:“小林回来啦!哟,土豆都长这么大了!”
我笑着跟她打招呼。
回到家,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。
我第一件事,就是冲进院子。
栀子花树还在。
甚至比我走之前,长得更好了。
我松了一口气。
土豆也像是回到了自己的地盘,在院子里撒欢地跑了好几圈,最后停在那棵树下,用力地摇着尾巴。
我开始收拾屋子。
一直忙到傍晚。
我准备出门吃饭,一开门,就看到了老王和王阿姨。
他们也刚回来。
“王大爷,王阿姨,你们也回来啦!”
“是啊是啊,小林,刚到家?”王阿姨笑呵呵地说。
“嗯,正准备去吃饭呢。”
“别去了!”王阿姨一把拉住我,“阿姨今天买了好多菜,正愁吃不完呢,走,上我们家吃去!”
我还没来得及拒绝,就被她热烈地推进了门。
老王家的格局和我家一样。
但装修得更中式,古色古香的。
饭菜已经摆好了,四菜一汤,很丰盛。
“快坐快坐,别客气,就当自己家一样。”王阿姨给我盛了一大碗米饭。
老王话不多,但一直往我碗里夹菜。
“小林,多吃点,看你都瘦了。”
我心里暖暖的。
吃饭的时候,王阿姨突然说:“对了,小林,跟你说个事儿。”
“阿姨您说。”
“我们家啊,养了只猫。”
我夹菜的筷子,顿了一下。
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老王。
老王的脸上,带着一种……难以形容的,温柔的笑容。
“是吗?那挺好啊。”
“好什么呀!”王阿姨嘴上抱怨着,脸上却带着笑,“就是我们家老王,非要养。说是朋友送的,不好拒绝。”
这时,一只雪白的小猫,迈着优雅的步子,从卧室里走了出来。
它的脖子上,戴着一个蓝色的,带着小铃铛的项圈。
和咪咪的那个,一模一样。
它走到老王脚边,用头蹭了蹭他的裤腿。
老王放下筷子,把它抱起来,放在自己腿上,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“它叫……平安。”老王看着我,轻声说。
我的鼻子,突然有点酸。
平安。
他把对我的祝福,给了这只新的小猫。
也是在告知那个远在天国的咪咪,他目前,很平安。
王阿姨看着这一幕,摇了摇头,嘴里念叨着:“你看他那没出息的样子,真拿他没办法。”
但她的眼神里,没有了嫌弃,只有无奈和宠溺。
吃完饭,我坚持要帮忙洗碗,被王阿姨推出了厨房。
我坐在客厅里,看着老王在逗猫。
平安很活泼,追着一个毛线球,满屋子跑。
阳光从窗户照进来,洒在老人的白发上,洒在小猫雪白的毛发上,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,那么美好。
我突然清楚了。
王阿姨不是真的讨厌猫。
她只是……害怕失去。
害怕老王把所有的感情,都寄托在一个不确定的生命上。
而目前,她选择了妥协,选择了接纳。
由于她知道,老王的快乐,才是最重大的。
从老王家出来,已经很晚了。
我回到家,土豆正趴在门口等我。
我蹲下身,抱了抱它。
“土豆,后来,你有新邻居了。”
土豆像是听懂了,舔了舔我的脸。
我走进院子,看着隔壁透出的温暖的灯光。
我能想象到,灯光下,老王正抱着平安,王阿姨在一旁,絮絮叨叨地让他早点休憩。
真好。
我抬头,看着天上的月亮。
我想,咪咪应该也看到了吧。
它曾经用自己的离去,在我和老王之间,划下了一道深深的沟壑。
但目前,平安的到来,又在这道沟壑上,架起了一座桥。
生命,就是这样,不断地告别,又不断地相遇。
第二天早上,我被一阵“喵呜”声吵醒。
我拉开窗帘,看到平安正蹲在我家和老王家之间的栅栏上,好奇地打量着我的院子。
土豆就蹲在栀子花树下,仰着头,看着它。
没有叫,也没有龇牙。
两个小家伙,就这么一个在上,一个在下,静静地对视着。
阳光正好,微风不燥。
我拿起手机,拍下了这一幕。
照片的名字,我已经想好了。
就叫,“最好的邻居”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平淡又安稳。
平安成了一只胆子特别大的猫,常常翻过栅栏,跑到我家院子里来探险。
土豆也从一开始的警惕,变成了默许,甚至有时候会跟在平安屁股后面,像个尽职尽责的保镖。
一个在前面上蹿下跳,一个在后面稳步跟随。
画面和谐得有些好笑。
老王和王阿姨,也彻底把我当成了自家人。
王阿姨做了什么好吃的,总会给我送一份过来。
老王院子里的花开了,会剪下最好看的一枝,插在小瓶子里,放在我家门口。
我有时候加班晚了,他们家的灯,也总是亮着,等我回来,才熄灭。
我知道,那是在等我。
胖子张来我家做过几次客。
他看着我和老王一家熟稔地打招呼,开玩笑,一脸的不可思议。
“墨墨,你不是说你这邻居很诡异吗?我看挺好的啊。”
我笑了笑,给他倒了杯茶。
“人嘛,总是会变的。”
“也是。”胖子张喝了口茶,突然想起了什么,“对了,你之前说,你邻居在你家院子里埋花肥,埋哪儿了?我看看,是什么神仙肥料,把你这栀子花养得这么好。”
我的心,漏跳了一拍。
我指了指那棵树,故作镇定地说:“就那儿。怎么,你也想试试?”
“得了吧,我可没你那闲工夫。”胖-子张摆摆手,没再追问。
我暗暗松了口气。
有些故事,烂在肚子里,才是最好的结局。
时间过得飞快,转眼又是两年。
我的事业走上了正轨,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,也谈了个女朋友。
女朋友叫晓晓,是个很温柔的女孩,也很喜爱土豆。
我带她回家,见了老王和王阿姨。
王阿姨拉着晓晓的手,问长问短,比我亲妈还热烈。
老王则默默地从屋里拿出一个大红包,硬塞给了晓晓。
晓晓有些不知所措,看着我。
我笑着说:“拿着吧,这是王大爷给的见面礼。”
那天晚上,我们四个人,加上土豆和平安,像一家人一样,吃了顿饭。
饭桌上,王阿姨看着我和晓晓,感慨道:“真好啊,小林也成家了。我和你王大爷,也算了了一桩心事。”
我听着,心里暖烘烘的。
我曾经以为,城市里的邻里关系,就是一堵冰冷的墙。
但老王一家的出现,让我知道,墙的另一边,也可以是春天。
后来,我和晓晓结婚了。
婚礼那天,老王和王阿姨作为我的长辈,坐在了主桌上。
老王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精神矍铄。
王阿姨穿了件红色的旗袍,满脸喜气。
敬酒的时候,我端着酒杯,走到他们面前。
“王大爷,王阿姨,谢谢你们。这些年,多亏了你们的照顾。”
我的声音,有些哽咽。
王阿姨的眼圈也红了。
“傻孩子,说这些干什么。我们早就把你当自己儿子了。”
老王没说话,只是端起酒杯,一饮而尽。
他的手,微微有些颤抖。
我知道,他想起了许多。
或许,他想起了那个叫咪咪的橘猫,想起了那个让他担惊受怕的夜晚,也想起了那份被我小心翼翼守护住的,卑微的爱。
而这一切,都化在了那杯酒里。
婚后,我们并没有搬走。
晓晓也很喜爱这里。
她说,这里有家的感觉。
我深以为然。
又是一个夏天。
栀子花开得正盛。
我坐在院子里,看着土豆和平安在草地上追逐打闹。
土豆老了,跑得没那么快了。
平安也长成了一只威风凛凛的大猫。
但它们之间的友谊,好像从未改变。
晓晓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,从屋里走出来。
“老公,隔壁王阿姨送来的,说是她自己种的,甜得很。”
我拿起一块,咬了一口。
清甜的汁水,在口腔里爆开。
是夏天的味道。
也是,幸福的味道。
我看着身边的一切,突然觉得很满足。
一个爱人,一只狗,一只猫,还有一对像家人一样的邻居。
生活,有时候并不需要那么多波澜壮阔。
这样,简简单单,就很好。
我拿出手机,想把这一刻记录下来。
翻开相册,第一张,就是那张“最好的邻居”。
照片里,平安蹲在栅栏上,土豆仰着头看它。
阳光,岁月,一切都定格在那一瞬间。
我笑了。
我知道,这个故事,还没有结束。
它会像这棵栀子花树一样,年复一年,继续生长下去。
带着那个小小的秘密,和无尽的,温暖的爱。

